“你怎么不应?可是嫌弃我家的门庭高攀不起忠正伯的忠正勇毅?”
孙大官人连忙推了推孙令耀,孙令耀这才回神,他急得结巴,“不不,怎、怎么会,我、我求之不得。可犀郎愿意吗?”
毕竟,他省试落第,平日里也不大勤奋,总要靠陈括苍的监督。而陈括苍比他还小两三岁,非但高中,还是官家御笔钦点的探花郎。与犀郎相比,他委实差得太多,便是做朋友都不相配,何况是结为兄弟,做一辈子的拖累。
王婆婆张口欲言,还没等她说话,屋外的某人人未到声先至。
他寡言,可每回说话都清朗坚决、掷地有声,这回更是如此,只听他高声应答:“亦我所愿。”
原来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降临。
陈家事情多,都来不及点灯,院子里黑洞洞的,只有街坊邻里点灯的余晖,才叫他们不至于连手脚都看不见。
而游街回来的陈括苍,头戴双翅乌帽,帽边簪了艳丽至极的象生花,不是简单的一小朵,而是颇为夸张,像是簪了整整一枝。
但并不显违和。
少年的清瘦闲雅与浓丽的象生花交相辉映,愈发衬得他唇红齿白,比平日里的内敛老成要多一些意气飞扬。
也是应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世上又有何时能比今日更应该意气风发呢?
他手上还提着一盏宫灯,显然是别人赠的,就连游街骑的高头大马也不是他的,是朝廷的。
可此刻,入夜后宅子里有别外头的嘈杂,几乎是落针可闻,浓郁的夜色使得每个人呼吸都变得寂静,耳边变得空泛,在这样人心稍显落寞的黑暗之中,清瘦的少年郎提着破开浓浓夜色、明亮如月的宫灯,头戴御赐象生花,款步而来。
他照亮了这个院子,也给出了回答。
孙令耀连哭都忘了,还是王婆婆笑了笑,先道:“正好,香案还未撤,你们就在这结拜。”
王婆婆无疑是个利索人,说话间就去搬了椅子和牌位。
孙家人的牌位还没有刻出来,但也不要紧,追封爵位的圣旨在那,且就当人用了。
于是,迎着黑夜中的一轮明月,两人在幽暗宁静的院子里,旁边是一棵榆树,风吹过婆娑的枝叶发出沙沙声,人被朦胧照出来的影子如积水一般空明。
也不知道王婆婆从哪寻出来的香,点上以后,把火给甩灭,递给了两人。
他们先是磕头,接着执香而拜,齐齐高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明月为证,今我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王婆婆是坐在上首的,他们跪拜完香案敬香给天地,又齐齐对着王婆婆和她身侧的圣旨一块跪拜。
王婆婆道:“往后便是一家人了,孙陈两家世代为通家之好。”
陈括苍与孙令耀皆点头应是。
而后,两人对着孙大官人、廖娘子、岑娘子、元娘,挨个喊过去,都改口称呼爹娘和姐姐。
许是夙愿达成,终于可以和陈家人真正成为一家人,孙令耀有些活泼,他对着元娘,先是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口若悬河道:“姐姐安心,待到出嫁那一日,我必定好好刁难那魏观,得叫他知道娶妇不易,姐姐身后有两个兄弟呢!管他什么高门,谅他也不能欺负姐姐。”
陈元娘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哄小孩似的应了,“好好好,那我可要指望兄弟了!”
这话把孙令耀说得愈发高兴,恨不能立时蹦起来,对着院子虎虎生威地耍一套拳,好表明自己有多厉害,是绝对能信赖的。
元娘见着只捂嘴笑。
接着,她敛了些笑意,对着陈括苍正正经经道:“今日,辛苦你了。”
殿前告御状,何等危险。
即便犀郎平安回来,甚至风风光光的,元娘心头仍旧留有余悸。
她的目光触及陈括苍头上插着宫花的帽子,体面的青绿色圆领官袍,腰上是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银鱼袋,好不风光。
元娘淡淡一笑,忽而抬眸,望向那高悬的明月旁,三两颗尚且能被肉眼看到的星星。
她的目光深邃而悠远,笑意淡淡的,是释然也是惆怅。
父子双探花。
她想,若是爹能看见这一幕,该有多好。
记忆里温润儒雅的父亲,他的面貌似乎在此刻清晰,爹爹中探花时,必定也是如此意气风发罢,而非后来的颓唐灰败模样,纵然温和浅笑着,可面上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绪与死意。
幸而,一切都圆满了。
若爹爹有在天之灵,见到他所执念的案子,终于能迎来真相,该是何等开怀呢?
元娘想着,院子里那棵茂密的榆树忽然飒飒作响,一股轻柔的风吹到了元娘的头上,而肥瘫着的小花也突然坐直,直勾勾地盯着元娘,瞳孔发圆,似警惕,又慢慢变得疑惑。
天上的明月始终高悬,地上的人儿,再如何欢喜,自上俯视也不过米粒般大小。
多深多浓的怨恨,也抵不过一阵清风,终究要归于虚无。
但,人间永远徘徊着游魂,一阵风,一滴雨,皆述说着它们对亲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