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子。”
椒房殿外一声轻呼,像有人朝紧闭的门扉里吹了口气,搅的满屋瓜果香翻涌流转,腻得挥散不去。殿内伏案的人打了个喷嚏,拿笔杆子戳了戳脑门上的红疹,懒哈哈的应一句:“你讲嘛。”
“陛下来了,正在香水榭,他唤女公子给他煎药。”侍女隔着门缝捏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补充一问,“要不要洗个澡?还是继续臭他?”
魏有虞下笔迅速,字写得生出两只翅膀个个都要飞出来似得,一行行一页页,她眉心皱着,不耐烦地张嘴回道:“不得闲,不见!”
屋外脚步于是哒哒地远了,魏有虞焦急地翻了一页,笔尖沾墨又写下一行字来——“他不觉夜深露已太重太重,长跪月光里,以死别,道谢生逢。”
“不行啊女公子,陛下咳血,不是你煎药他不肯用!”
“晓得了。”
魏有虞指尖落下笔杆子,抄起书册,一边吹着上面的墨迹,一边朝门外走,从里面卸掉了三重铁锁。
夏日三竿的温度催开了椒房殿的千百株美人花,浓郁的香气霸道的在空气里互搏,轰轰烈烈的撞进魏有虞鼻腔,她拿书册挥了挥,在阳光下立着,一眼就看到了西侧远处香水榭台里那根竹竿子一样的人。
“女公子。”侍女纱布重重蒙着口鼻,给她一弯腰,“瞧着陛下很不快乐,你要么今日不要同他吵架了。”
“他那日高兴过?”魏有虞白眼一翻,踢着绛紫色的薄纱裙朝那边去。
香水榭台的那根竹竿见到她来笑了一笑,嘴角旁边的皮褶深刻成三道纹,叫了一句:“阿虞。”
整个椒房殿的侍从婢女都蒙口鼻,微不足道的用来遮挡他们皇后娘娘身上那排山倒海的臭味,但是陛下从来就不,这令所有人佩服,也令魏有虞十分费解。
阿兰可能鼻子坏了。
魏有虞看见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将书搭在肩头,质问道:“不是说让我做椒房殿的王吗?我不高兴在这里看见你,你怎么次次还来找骂?怎么着,我魏有虞成了医还是成了神,我不煎药你就不肯吃?你自想寻思,何必拖下我做这把杀人刀?”
阿兰不答,只看向她肩头的书册:“这是阿虞新写的话本子吗?”
“嗯。”魏有虞说,“想看的话就放我出宫。”
阿兰道:“你日日都在想着出宫吗?”
魏有虞睨一眼:“废话不要再问。”
阿兰又说:“我们自幼相识相知,你曾待我很好很好,为何现在总是恶语相向?”
“你是失忆了吗?”魏有虞烦透了每一次他来都要这样一幅可怜兮兮的嘴脸,“杀死嘉春,逼死付大人,抢走哥哥皇位,这些事情,你是都不记得了吗啊……”
停顿良久,魏有虞一叹:“——阿兰!”
真是没气势的两个字啊,和人吵架应该连名带姓才有压迫感,但是她每次都不知道阿兰的全名到底是什么,谢徴?当然不是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永远属于哥哥。
谢兰。
听起来很善良。
魏有虞说:“谢兰,是你的名字吗?”
这一问将阿兰问怔了,他摇摇头:“吾名谢徴。”
“你别提这两个字,一提我就想杀你。”魏有虞说,“他如今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了。”
阿兰恬不知耻:“你也很在乎我,否则就不会出来对我发脾气,因为你也想看着我喝药,不愿见我咳血见我痛苦见我死。”
“诚然,你很渴望我还在乎你吧阿兰,你渴望世界上所有人都在乎你。”魏有虞嘴巴像刀子似得,一戳一个准,“事与愿违是常态,要时刻准备接受突如其来的失败。付大人从前这样说过的,忘记了吗?所以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
“可以的。”阿兰说,“可以强求,如寿命,如名姓,只要我想,我就要得到。”
极为轻柔的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话,叫魏有虞在花香热气里打了个寒颤。
阿兰病躯干骨握住魏有虞的手,双眼血红:“阿虞,我们一起把他留下来吧!”
“谁?”
魏有虞没好一下子抽出手,皱眉,思考,反应过来:“哥哥来了!”
“我们都很喜欢他,我们要想方设法的一直在一起。”阿兰笑着看她,“阿虞,帮帮我……”
宫墙的红在百年风尘千年雨里浸润太久,由艳丽刺目朱砂变作干涸的血色,一层层的褪下,斑痕里生出隐隐的枷。阿兰过去几个月喜爱站在这里眺望南方,常常幻想谢徴出现,或是一身是伤的戴着镣铐走过来,或是穿着太子明黄袍服意气风发的打马入宫,亦或者是成了千疮百孔尸体一具,经由人抬着托着哭着撒着白花纸入宫……当然也想过他提刀披血的杀回来,道袍下藏着万发的箭,盔甲罩身,千军作倚,不可一世。
阿兰重新站在这里,枯瘦的指节抚过高墙粗粝,对身旁的魏有虞道:“看见他了吗?”
魏有虞被反缚住双手压在城墙上,明澄的眼扫过宫外的重重大军,在日头下对那霜白一影大声喊道:“哥哥!”
谢徴闻声仰头看了过来。这个视角,阿兰能很清晰的看清楚他的容颜,眉目如旧,脸颊在日晒下有些微微的发红,鼻尖一点朱砂,是谢徴浑身上下清无苍白里唯有的活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