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稍歇,晨曦未明。寅时的梆子声穿透紫禁城凝固的寒意,敲在乾元宫紧闭的殿门上,也敲在王承恩几近碎裂的心上。
寝殿内,烛泪堆叠如坟茔。王承恩如同枯槁的木偶,仅凭一股不散的执念撑着。他布满燎泡和裂口的双手,颤抖着捧起那套沉重的玄色十二章纹衮龙袍。每触碰一下布料,十指便传来钻心的锐痛,让他眼前阵阵黑。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陛下要临朝!那便是天塌下来,也要将陛下端端正正地送上那九重丹陛!
龙床上,赵琰的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修复液如同冰冷的毒蛇,依旧在他支离破碎的经脉里缓慢、粘稠地游走,强行维持着一种虚假的“生机”。昨夜吴谦灌下的千年参汤和紫雪丹,药力霸道,与修复液在体内形成诡异的拉锯,时而如烈火焚身,时而又似坠入冰窟。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濒临崩溃的内腑,每一次细微的神经抽动都被那3oo%的敏感度放大成酷刑的尖啸。
【…修复液效能衰减至87%…维持时间:6时辰…痛觉基准值:3oo%…】
【…国运值:-4o…抹杀倒计时:6天23时1o分…】
冰冷的紫色倒计时悬于意识深渊,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像重锤砸在赵琰的灵魂上。他紧闭着眼,所有的意志力都用于对抗那无休无止的剧痛浪潮,以及操控这具残破躯壳完成一个指令:站起来!走出去!
“陛下…”王承恩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哭腔,“寅时了…该…该起身了…”
赵琰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黯淡的瞳孔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他喉结滚动,出一个破碎的气音:“…更…衣…”
王承恩的心猛地一揪,几乎要碎裂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开始为赵琰更衣。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缓得不能再缓。可即便如此,当冰冷的里衣触碰到赵琰高度敏感的皮肤时,他的身体仍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颤,牙关瞬间咬紧,额头上刚刚擦去的冷汗又瞬间涌出,浸湿了鬓角。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王承恩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停手,跪在脚踏上连连叩,额头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出沉闷的响声,与他手上的剧痛交织。
“…继续…”赵琰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他需要这疼痛!这尖锐的刺激能让他混乱的意识在濒临崩溃的边缘,维持住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痛,是此刻唯一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的锚点。
王承恩泪流满面,颤抖着继续。每一次触碰,都仿佛在凌迟着这位老奴的心脏。衮龙袍的厚重压上赵琰肩头时,他清晰地看到陛下的脊背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青灰色的脸颊上肌肉因剧痛而扭曲,却又被他死死压抑住,只从鼻腔里泄出一丝沉闷压抑到极致的痛哼。
终于,象征无上皇权的十二章纹衮服穿戴完毕。赵琰如同一尊被强行拼接起来的、布满裂痕的琉璃神像,勉强端坐在床沿。他低垂着头,长披散,遮住了大半张死气沉沉的脸,胸膛的起伏微弱得近乎停止。
“冕…旒…”赵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王承恩捧来沉重的十二旒冕冠。他知道,这顶象征天子威仪的冠冕,此刻对陛下而言,无异于一座压顶的泰山!他犹豫着,双手抖得几乎抱不住。
“…戴!”赵琰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线,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近乎疯狂的嘶哑。那声音里的决绝,压过了所有生理上的哀鸣。
王承恩闭上眼,老泪纵横,颤抖着将冕冠戴在赵琰头上。金玉的冰冷和重量落下的瞬间,赵琰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仿佛不堪重负,喉间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随即被他强行咽下。几缕血丝,悄然从他紧咬的唇角渗出。
“陛下!陛下!”王承恩几乎要崩溃。
“…走…”赵琰的声音微弱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他抬起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死死抓住了王承恩同样伤痕累累的手臂。那冰冷的触感和巨大的握力,让王承恩悚然一惊——那根本不是人类应有的温度!那力量也并非源自生机,而是某种燃烧灵魂换来的、透支性的爆!
王承恩瞬间明白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肩膀顶在赵琰腋下,另一只手紧紧环住皇帝冰冷僵硬的腰身,嘶声对着殿外低吼:“来人!起驾——奉天殿!”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猛地灌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赵琰青灰死寂的脸上明灭跳动,如同鬼魅。早已候在殿外的八名健壮太监,抬着宽大的御辇,看到皇帝模样的瞬间,无不骇得脸色煞白,脚步凝滞。
“愣着作甚!快!”王承恩目眦欲裂,厉声呵斥,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悲痛而扭曲变形。
太监们如梦初醒,慌忙上前,合力将赵琰极其小心地搀扶上御辇。当赵琰的身体完全落座在冰冷的辇座上时,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细微痉挛,冕旒垂下的玉珠随着他压抑的颤抖而出细碎、凌乱的碰撞声,在死寂的黎明前格外清晰刺耳。
“起——驾——”王承恩强撑着站直身体,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一种悲壮的宣告。
御辇在漫天风雪中,向着奉天殿的方向缓缓移动。辇上的身影,在厚重的龙袍和冕旒下,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王承恩紧跟在侧,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琰,捕捉着他每一次细微的颤抖和几乎断裂的呼吸。风雪抽打在他脸上,混合着泪水,冰冷刺骨。
***
奉天殿内,炉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肃杀与寒意。
文武百官早已按班肃立。昨夜宫中惊变,皇帝再次呕血厥逆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了朝堂。此刻,人人屏息凝神,目光复杂地投向那空悬的龙椅。焦虑、猜疑、幸灾乐祸、兔死狐悲…种种情绪在无声中流淌。
张廷玉立于文官之,玄色蟒袍衬得他面色愈深沉。他眼帘微垂,仿佛在闭目养神,但微微捻动玉扳指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昨夜乾元宫那浓烈的血腥、灰烬气息,皇帝那青灰如鬼的面容、微弱却诡异的“稳定”脉搏,以及最后那句“朝会照常”…这一切都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心头。是回光返照的强撑?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诡谲?
他身侧不远处,新晋入阁、掌管户部的李岩眉头紧锁,忧心忡忡。他昨夜试图求见探视,却被王承恩以陛下需静养为由挡回。此刻,他只盼陛下能平安。
武将班列中,身着崭新甲胄的羽林卫指挥使戚光,身姿笔挺如松,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殿内群臣。他昨夜接到王承恩密报,已暗中加强了宫禁守卫,尤其拱卫奉天殿。新军火铳手,就隐在殿外廊庑的阴影里。
大殿角落,一个穿着洗得白、明显不合身低阶官服的年轻人,正努力缩着身子,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带着一种与周围官场油滑格格不入的纯粹好奇与探究欲。他便是墨衡,被皇帝特旨从诏狱赦出、破格擢入新设格物院的“奇技淫巧”之徒。此刻,他正偷偷观察着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和藻井结构,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虚划着线条。
“陛——下——驾——到——!”
司礼监太监尖利而悠长的唱喏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殿内凝固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大殿正门!
风雪卷着寒气涌入。八名太监抬着御辇,步履沉重地踏入大殿。王承恩佝偻着腰,紧随在侧,脸色灰败,双手隐在袖中,却仍能看到袖口渗出的暗红血渍。
而御辇之上——
玄色十二章纹衮龙袍,沉重地覆盖着一具形销骨立的身躯。十二旒白玉珠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紧绷的下颌。那身影深陷在宽大的御辇中,仿佛被那象征至高权力的衣冠吸干了所有生气。他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冰冷的扶手上,指节嶙峋,苍白得如同玉石雕琢,却又透着一股死气。另一只手,则死死地、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扣住了御辇另一侧的扶手,手背上青筋虬结,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金丝楠木生生捏碎!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和病气,随着御辇的移动,弥漫了整个大殿。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炉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百官的心,随着那御辇每一次轻微的颠簸而沉下去,沉入冰窟。
御辇终于在丹陛前停稳。王承恩扑通一声跪倒,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高喊:“恭请陛下——升座——!”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状态的皇帝,如何走上那九级丹陛?如何端坐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