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和尚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枯瘦的手指依旧捻动着那串乌沉的佛珠,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他看着朱棣挺直如枪的背影,看着那双倒映着地狱之火的冰冷眸子,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掠过——是欣慰?是了然?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业火焚身的预知?
“王爷!”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亲卫连滚爬爬地冲上台阶,单膝跪地,嘶声禀报:“朱能将军已突破朝廷溃兵!正猛攻正阳门!张信…张信那厮已打出‘靖难’旗号,正率部扑向德胜门!城内守军人心惶惶,多处城防已有松动!”
朱棣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臂,动作沉稳而有力,指向西南方那片燃烧的天空。嘶哑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穿透力:
“传令张玉,不必理会溃兵,即刻分兵,抢占西直门火场!控制火势蔓延…清理废墟通道!那里…将是朝廷援兵入城的必经之路…亦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葬身之地”四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清理一堆无用的瓦砾。
“是!”亲卫领命,转身如飞而去。
朱棣的目光,缓缓从燃烧的西直门收回,投向了王府深处,后山的方向。那冰冷锐利的眼眸深处,极其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不是担忧,不是思念,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与…被挑战权威的愠怒。他知道她在哪里。他知道她能看到这一切。
【仪华…看到了吗?】
【这就是朕选择的道路!用血与火…清洗这污浊的乾坤!】
【你斩断尘缘?青灯古佛?】
【朕…偏要让你看看!这佛光普照的尘世之下…唯有帝王的意志…才是真正的天命!你的佛龛…终将被朕…踏在脚下!】
就在他心念转动、目光投向后山的刹那——
“父王!父王——!”
一个急促、虚弱、带着剧烈喘息与撕心裂肺般咳嗽的声音,猛地从殿侧传来!声音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惊惶与不顾一切的急切!
朱棣和道衍霍然转身!
只见世子朱高炽被两名健壮的仆妇半搀半架着,正踉跄着冲下通往侧殿的台阶!少年瘦弱的身躯裹在厚重的锦裘里,却依旧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脸色惨白如纸,双颊却带着不正常的、如同燃烧般的潮红!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刺目血渍!那双酷似朱棣的锐利眼睛,此刻却充满了极致的惊惶与不顾一切的急切!小小的身子在厚重的锦裘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高炽!”朱棣冰冷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那属于帝王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露出了深藏其下的父亲本能!他一步抢上前,沉重的山文甲叶出急促铿锵的撞击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扶住儿子摇摇欲坠的身体,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肩膀捏碎,却又在触手的瞬间,感受到那滚烫得吓人的温度时,猛地放轻了力道!那是一种近乎笨拙的、生怕碰碎珍宝的珍重!
“胡闹!你出来做什么?!刀枪无眼,风冷刺骨!你这身子骨…”朱棣的声音嘶哑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那严厉之下,是掩不住的惊怒与几乎要溢出的焦灼。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拂过儿子冰冷汗湿的额头,又猛地触到那嘴角刺目的猩红,指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父王…咳咳…药…药…”朱高炽根本顾不得父亲的斥责,也感觉不到肩膀的疼痛。他颤抖着举起一只手臂,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青玉雕成的、温润小巧的药碗!碗中盛着大半碗浓黑如墨、散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汁。因为他的剧烈喘息和颤抖,药汁在碗中剧烈晃荡,几乎要泼洒出来。他努力地踮着脚尖,仰起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眼中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担忧与恳求,仿佛这碗药,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百倍!
“王…王公公…刚…刚熬好的…参茸续命汤…”朱高炽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涌出,染红了苍白的下巴,“您…您流了那么多血…伤…伤及根本…快…快趁热喝了…咳咳咳…”他一边剧烈地咳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将那碗珍贵的药汁往朱棣唇边递!小小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白,碗沿几乎要碰到父亲冰冷的护颌。
朱棣看着儿子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他那双充满了孺慕与担忧、因高烧而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那碗在寒风中冒着微弱热气的苦药…他那颗刚刚被铁血意志彻底包裹的、冰冷坚硬如同玄铁的心,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凿穿了一个洞!
一股混杂着尖锐刺痛、无边愧疚与强烈保护欲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刚刚铸就的冰冷堤坝!那双倒映着战场烽火的锐利眸子,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掩饰的动摇与痛楚!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几乎要接过那碗饱含着儿子心血的药!
【高炽…我的儿!】
【父王…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让你拖着这样的身子…还要为父忧心…】
然而,目光掠过儿子身后那硝烟弥漫的天空,掠过西南方那片燃烧的炼狱,那冰冷的帝王意志如同附骨之疽,瞬间重新攫住了他!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眸中的动摇已被更深沉、更决绝的冰冷所覆盖。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没有接那碗药,而是用那只未受伤的、沾着硝烟与血污的大手,极其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珍重,用拇指指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拂去了儿子嘴角刺目的血渍。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初雪,生怕弄疼了他。
“听话,”朱棣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越过朱高炽的肩膀,严厉地扫向那两名惊慌失措的仆妇,“照顾好世子!若有差池,提头来见!送世子回去!让他把药…自己喝了!”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目光深深地看了那碗药一眼,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
“是!是!”仆妇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几乎是半抱着将还在挣扎、还想递出药碗的朱高炽往回拖。
“父王!药…咳咳…您的药…您喝…”朱高炽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剧烈的咳嗽中渐渐远去,那伸出的、执着地举着药碗的小手,最终无力地垂下。只有那只被他紧紧攥着、药汁已然泼洒大半的青玉药碗,在拉扯中脱手,“当啷”一声脆响,遗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朱棣脚边兀自打着转,碗底残留的黑色药汁,如同绝望的泪,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朱棣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只打转的药碗。那只碗,是仪华当年亲手挑选,盛放过无数次她为病弱的高炽熬煮的汤药。碗壁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与气息。此刻,它像一只被遗弃的、空洞的眼睛,倒映着他冰冷的身影和身后燃烧的天空。
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残阳与冲天的烽火交织,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如同浴血的魔神。冰冷的目光再次投向西南方燃烧的西直门,投向更远处后山的方向。所有的柔软与动摇,都在这一瞥中被彻底焚尽,只剩下更加坚硬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碾碎所有阻碍的帝王意志!
他不再看地上的药碗,仿佛那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嘶哑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再次响起,带着踏碎一切羁绊的决绝:
“道衍!”
“在。”
“备马!取朕的刀来!”
“去西直门!”
焦土禅心·药冷尘缘
后山禅房。
小窗洞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硝烟、血腥与焦糊气味,疯狂地灌入。静尘师太(徐仪华)如同冰雕般伫立在窗前,灰色的僧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令人心悸的轮廓。
她的目光,如同被钉死一般,牢牢锁定在山下那片人间炼狱——燃烧的西直门。冲天的烈焰扭曲着空气,将夜空染成病态的橘红。倒塌的房屋、燃烧的梁柱、奔逃哭嚎的人影…一切都在她冰封的瞳孔中疯狂跳动、燃烧!
然而,就在这片毁灭的图景边缘,就在燕王府承运殿前那片被火光映亮的空地上,她清晰地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