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子时的庆寿寺后山,因那一道骤然撕裂风雪黑暗的“佛光”,彻底陷入了狂乱与神迹降临般的震撼之中!
“佛光!真的是佛光啊!”
“佛祖显灵了!护佑着王爷呢!”
“快看!光是从王爷落水的地方升起来的!王爷有佛祖保佑啊!”
惊呼声、哭喊声、狂热的诵佛声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炸裂开来!被奇异光芒吸引而来的僧众、被燕王凄厉哭嚎惊醒的附近百姓、以及那些追赶而至却目瞪口呆的京营士兵,全都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与宗教狂热之中。圣洁的金绿色光芒柔和地笼罩在翻涌着冰凌的寒潭水面,仿佛一层神性的纱幔,将那个为情所困、投水寻妻的疯癫亲王温柔地包裹其中。
“救人!快救人啊!”庆寿寺住持慧海大师须眉皆白,此刻也难掩激动,声音带着颤抖,指挥着几个会水的武僧,“佛祖慈悲,显圣护佑!快将王爷救上来!小心!莫冲撞了佛光!”
扑通!扑通!
几名精壮的武僧毫不犹豫地跳入刺骨的寒潭。冰冷的潭水瞬间让他们倒抽冷气,动作都僵硬了几分。佛光映照下,他们看到燕王朱棣(意识B)如同失去生命的浮木,正在缓缓下沉,乌黑的长如同水草般散开,脸色青白,双目紧闭,额角那道被冰凌划破的新伤口还在缓缓渗出淡粉色的血丝。
“王爷!抓住!”一个武僧奋力游近,抓住了朱棣冰冷僵硬的手臂。触手之处,如同握住了一块寒冰,几乎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武僧心中骇然,不敢耽搁,与同伴合力,艰难地将这具几乎冻僵的身体拖向岸边。
岸上,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京营士兵们握着刀枪,面面相觑,竟无人敢上前阻拦!那笼罩在寒潭上空的“佛光”尚未散去,柔和的光芒映照着每一个人的脸,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谁敢在佛祖显圣护佑之时,对这位“佛光护体”的亲王动粗?
王彦哭喊着扑上去,脱下自己破旧的棉袄,裹住被拖上岸的朱棣。触手所及,那身体冰冷得如同刚从冰窖里挖出的石头,几乎没有一丝热气!脸上、身上混合着污秽的冰壳在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额角、肩头、胸口多处伤口在冰冷的水泡过后,呈现出一种惨白的、翻卷的皮肉,渗着血水。
“王爷!王爷您醒醒啊!”王彦抱着朱棣冰冷的身体,绝望地哭嚎。
齐泰带着司礼监太监王钺和一众亲卫,此刻也终于闻讯赶到后山。当看到那尚未完全消散、依旧笼罩寒潭的奇异光芒,以及光芒下被众人簇拥着、如同破布娃娃般了无生气的朱棣时,齐泰那张儒雅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佛光?!护体?!
荒谬!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佛显圣!定是妖僧姚广孝搞的鬼!是燕王府自导自演的妖术!目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逃避罪责!
“妖言惑众!”齐泰厉声断喝,声音在狂热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什么佛光!分明是装神弄鬼的妖术!尔等休要被迷惑!来人!将燕王朱棣带回王府!严加看管!彻查‘佛光’来源!敢有妖言惑众者,以谋逆同罪论处!”
他试图用雷霆手段压下这失控的局面,挽回朝廷的威严!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
“阿弥陀佛!”慧海大师上前一步,宝相庄严,目光如电,直射齐泰,“齐大人!佛光普照,万千信众亲眼目睹!此乃佛祖慈悲,不忍见人间至情至性之人蒙难!大人身为朝廷重臣,代天巡狩,不思体察天心民意,反而污蔑神迹,亵渎佛祖!莫非…大人眼中只有权柄,已无半分敬畏之心了吗?!”
慧海大师德高望重,在北方佛教界乃至民间声望极高。他这一番话,义正辞严,带着佛门的威仪和民意的分量,如同重锤砸下!瞬间点燃了周围僧众和百姓压抑的怒火!
“对!佛祖显灵!我们都看见了!”
“齐大人要抓王爷,先问问佛祖答不答应!”
“王爷为寻王妃,都投水了!你们还要逼他!还有没有天理!”
群情激愤!无数道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齐泰和他身后的京营士兵!那些士兵握着刀枪的手心全是冷汗,被这汹涌的民意和尚未散去的“佛光”震慑得步步后退!他们不怕敌人,却怕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神佛之怒和众口铄金的滔天民意!
齐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这“佛光”的局,已经成了!在万千信众亲眼见证下,他若强行拿人,甚至稍有不慎让朱棣死在今夜,那“逼死亲叔”、“触怒神佛”的滔天罪名,将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他和建文皇帝身上!他输不起!朝廷更输不起!
“好…好一个佛光护体!”齐泰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憋屈和怨毒。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如同毒蛇盯着猎物,“慧海大师既言佛祖慈悲,那便请寺中精通医术的师父,先行救治燕王殿下!待殿下‘苏醒’,本官…再行‘探视’!”他刻意加重了“苏醒”和“探视”二字,充满了冰冷的威胁。
“不劳齐大人费心!”一个冰冷而略显虚弱的女声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通往禅院的小径上,一个素衣灰帽的瘦削身影,在风雪中孑然而立。正是刚刚落为尼的徐仪华——静尘师太!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清澈的眼眸此刻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那个浑身污秽、气息奄奄的男人。
她的出现,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冷水!僧众百姓瞬间安静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位刚入空门就引得亲王投水、佛祖显圣的王妃。
静尘师太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人群中心。风雪吹拂着她灰色的僧帽,露出光洁的头顶,那刺目的断痕迹,在佛光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凄凉。她无视了齐泰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无视了周围所有的喧嚣,眼中只有地上那个为了她,将自己碾碎成泥、投入冰窟的男人。
她走到朱棣身边,缓缓蹲下。冰冷的目光扫过他惨白脸上的污秽、翻卷的伤口、冻得青紫的嘴唇。没有眼泪,没有悲恸,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她伸出手,那只曾经为他抚琴添香的手,此刻却如同冰雕,轻轻地、颤抖地拂去他额角伤口旁冻结的污秽血块。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专注。
“抬…抬回禅院。”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用…贫尼的禅房。慧海大师,烦请…寺中懂医的师父…尽力救治。”她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只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是,师太。”慧海大师合十应道,立刻指挥武僧小心翼翼地抬起朱棣冰冷的身体。
齐泰看着这一幕,看着静尘师太那冰冷决绝却又透着一丝诡异“关切”的眼神,看着周围僧众百姓那带着同情和敬畏的目光,他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知道,自己今夜彻底败了!败给了这精心设计的“佛光”,败给了这疯王不顾一切的“痴情”,更败给了这心如死灰却又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的女人!这禅院一旦进去,再想把人“请”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王公公!”齐泰猛地转头,对身边的司礼监大太监王钺低吼,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你亲自带人,给本官守在这禅院外面!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来!燕王一旦‘苏醒’,立刻禀报!本官倒要看看,这‘佛光’能护他到几时!”
***
庆寿寺,静尘禅房。
炭盆烧得通红,驱散了屋内的寒意,却驱不散那沉重的死寂和浓烈的药味。朱棣被安置在唯一的一张硬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带着皂角清香的粗布棉被。寺里懂些跌打损伤和伤寒的老僧慧明师父,正在为王彦打下手,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朱棣身上的伤口。
额角被冰凌划破的口子不深,但冻伤严重。肩头旧伤崩裂,被冰冷的潭水浸泡,皮肉泛白肿胀,边缘隐隐有溃烂迹象。胸口的淤青在冰冷的水泡后显得更加狰狞可怖。最致命的是那刺骨的寒冷,几乎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机,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呼吸更是细若游丝。
“师太,”慧明师父处理完伤口,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着一直静静伫立在窗边、背对着床榻的静尘师太(徐仪华)合十道,“王爷外伤虽可处理,但寒气已侵入肺腑心脉…能否熬过今夜…全看佛祖是否…真的垂怜了。”老和尚声音沉重,摇了摇头。
王彦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床边,压抑着哭声,身体不住地颤抖。
静尘师太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如同窗外风雪中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那垂在身侧、藏在宽大僧袖中的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慧明师父的话,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她早已冰封的心湖深处,激起一片无声的、绝望的涟漪。
他真的…会死吗?
为了她这个已经斩断尘缘、心如死灰的尼姑?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可当看到他为了自己,将自己糟践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甚至可能就此死去时…那冰封的心湖下,深埋的岩浆,似乎又开始不安地涌动。
就在这时!
床上那具几乎感觉不到生息的身体,突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无法抑制的剧烈呛咳!
“噗——!”
一大口带着冰碴和血沫的、冰冷的潭水,混合着胃里的污物,猛地从朱棣口中喷了出来!溅得床沿、地面一片狼藉!浓烈的腥气和恶臭瞬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