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将军!”苏福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冲向府内,声音都变了调,“快!快请小姐出来!快!”
府门内。
婉娘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两个面无表情、动作粗鲁的喜娘摆弄着。那身繁复沉重的大红嫁衣,如同浸透了鲜血的枷锁,紧紧束缚着她。冰冷的金线凤凰压在胸口,沉重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凤冠被粗暴地按在头上,冰冷的珠翠垂下来,撞击着她的额角,出细碎的声响,如同丧钟的余音。
铜镜里,映出一张被浓重脂粉覆盖的脸。胭脂厚厚地涂抹在惨白如纸的面颊上,却遮不住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和淤青。朱红的唇脂,像两片凝固的、干涸的血痂。镜中的人,眼神空洞,毫无生气,像一具被精心妆点过、即将入殓的尸。
“哭!哭两声啊!我的姑奶奶!”一个喜娘焦急地在她耳边低吼,用力掐着她的胳膊,“新娘子出门哪有不哭的!好两嗓子应应景也行啊!”另一个喜娘也使劲推搡着她。
痛楚传来,却无法穿透那层早已冰封的麻木。哭?她的眼泪,她的悲恸,她的灵魂,早已在那个血色浸透的寒夜里,随着郭从逊最后望向她的那一眼,彻底冻结、碎裂、化为齑粉。剩下的,只是一具被“父母之命”、“家族荣光”、“晋王大计”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躯壳。
她甚至连一丝抽噎都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冰坨死死堵住,只有冰寒刺骨的气息在胸腔里无声地流转。
外面隐隐传来的骚动和周德威那冰冷威严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传入她的耳中。什么“正妻之礼”,什么“场面宏大”,什么“奉茶”…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铁钉,一颗颗钉进她麻木的神经,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更绝望的讽刺和荒诞。用她的一生,换来的竟是父母眼中无上的荣耀和贪婪的满足?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就在这时,管家苏福那变了调的催促声在门外响起:“快快快!周将军亲自来了!王爷那边等急了!快扶小姐出来!”
两个喜娘不敢再耽搁,手忙脚乱地将一方绣着俗气鸳鸯戏水图案的大红盖头,重重地蒙在了婉娘的头上。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血红彻底吞噬。
她被粗暴地架起,像押解犯人一样,踉踉跄跄地拖出房门,拖过冰冷的回廊。脚下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刀尖。她经过那曾经开过牡丹的小院,如今只剩下枯枝在寒风中瑟瑟抖;她经过那片早已被新雪覆盖的青石板地面——那里,曾浸透了她爱人温热的鲜血,如今只余下一片刺目的、虚伪的洁白。浓重的血腥味仿佛从未散去,混合着嫁衣上熏染的劣质香料气味,直冲她的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府门外,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锥,瞬间穿透了厚重的嫁衣,刺入骨髓。她被推搡着,站定在冰冷的石阶上。盖头隔绝了视线,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贪婪的、谄媚的、麻木的、好奇的…如同无形的芒刺。
“婉娘啊!”苏有财刻意拔高的、带着夸张喜悦和谄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喜的日子啊!到了那边,要好好服侍王爷!王爷待你如此恩重,以正妻之礼相迎,这是天大的体面!爹娘…爹娘和你弟弟,都跟着你去石洲观礼!亲眼看着你风光大嫁!你可要争气,莫要辜负了王爷的厚爱,莫要辜负了周表兄的举荐之恩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王氏也凑了上来,隔着盖头,婉娘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被巨大虚荣和贪婪烧灼的热气。她甚至伸手用力捏了捏婉娘冰冷僵硬的手,声音激动得颤:“我的儿!娘的好女儿!你听见没?王爷要亲自给我们奉茶呢!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你爹娘这辈子…值了!值了!”那“值了”二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心满意足的喟叹,彻底碾碎了婉娘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关于亲情的幻想……
值了?用她的一生幸福,用郭从逊鲜活的生命,换来他们坐在高堂上接受一个陌生异族王爷的奉茶,就是“值了”?
婉娘盖头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宽大的嫁衣袖中,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将那枚冰冷、棱角分明、沾染着永远无法洗净的血污的青玉佩,死死地、死死地按在皮肉上。尖锐的痛楚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凭证,是连接着她与那个被彻底碾碎、埋葬在雪下的过去的唯一脐带。
“时辰到!新人上轿——!”管家苏福扯着嗓子,用尽力气高喊。
几乎是同时,周德威冰冷而威严的命令也响彻全场:“起乐!出!”
“咚咚锵!咚咚锵!呜哩哇啦——!”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尖锐刺耳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如同山崩海啸般猛然炸响!几个临时雇来的鼓乐手,在周德威亲兵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卖力地吹打着,将那喧天价响的“喜庆”之声,蛮横地灌满了整条街道,也狠狠撞进婉娘的耳膜!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喧嚣,如此不由分说地要将一切哀伤、死寂和反抗彻底淹没、吞噬!
在这片震得人头皮麻、心胆俱裂的喧嚣声浪中,婉娘被两个喜娘几乎是架着、拖拽着,踉跄地走向那顶系着同样刺目红绸的小轿。锣鼓唢呐的声音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的神经,要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也彻底撕碎。
就在她被粗暴地塞进轿门的前一瞬,一阵更加强劲的寒风卷地而起,猛地掀起了大红盖头的一角!
刹那!
她的视线,透过那短暂掀开的缝隙,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扫过那片被新雪覆盖的庭院角落——那个吞噬了她所有爱恋与希望的地方。
惨白的雪,覆盖了一切。平整,冰冷,了无痕迹。
仿佛昨夜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绝望凝固的眼神,都从未生过。
只有她知道,那雪层之下,埋葬着什么。埋葬着她曾经鲜活的心跳,埋葬着郭从逊温热的躯体,埋葬着他们对未来所有卑微而美好的憧憬。
寒风卷过,雪沫打着旋儿,如同招魂的纸钱。
盖头重重落下,再次将那片刺目的白、连同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隔绝。
她被狠狠推进了狭窄、冰冷、弥漫着劣质木头和油漆气味的轿厢里。
“砰!”轿帘在她身后沉重落下,将外面那喧嚣到令人作呕的锣鼓声、唢呐声、苏家父母激动的低语声、周德威冰冷的命令声、马蹄的嘚嘚声…都隔绝了一层,却又无比清晰地、如同附骨之蛆般钻入她的耳中,敲打在她早已死去的心上。
小小的空间,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红。身体随着轿子被抬起而猛地一晃。
“启程——!”周德威洪亮而冰冷的声音穿透轿帘。
“驾!”车夫扬鞭的脆响。
沉重的车轮碾过冻土,出吱吱嘎嘎、不堪重负的呻吟。
精骑的马蹄声整齐划一地响起,如同催命的战鼓,沉重、冰冷、不容抗拒地踏在冻土上,也踏在婉娘早已化为冰原的心湖上。
“哒…哒…哒…哒…”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与外面喧嚣的锣鼓唢呐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混乱、足以摧毁一切意志的声浪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她孤零零地蜷缩在冰冷的、颠簸的、被血红包裹的囚笼里。袖中紧握的玉佩,冰冷的棱角和凝固的血污,是她与那个被彻底抹去的世界之间,最后的、唯一的、也是绝望的联系。在这片由喧嚣锣鼓、冰冷马蹄和父母贪婪笑语交织成的、庆祝她走向坟墓的乐章中,苏婉娘闭上了眼睛。
没有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死寂冰冷的黑暗,在心底无声地蔓延开来,吞噬了所有。心,早已在锣鼓响起的那一刻,彻底死去……
有道是:
妆成泪尽锁朱楼,血玉藏怀恨未休。
雪掩寒庭埋旧孽,霜披锦帐认新囚。
喧天鼓乐鸣心冢,谄语爹娘贺冕旒。
一顶红绸千载狱,堂前谁解拜骷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