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上,土官们短暂的惊愕后,爆出狂喜的呼喊:‘显灵了!老祖显灵了!祭品有效!’他们手舞足蹈,在冰冷的暴雨中庆祝着‘胜利’。”
“只有被踩在泥泞里的桂阳晨,在滂沱大雨中,无声地咧开了嘴。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泥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比冰还冷的笑容。他看着土官们狂欢的丑态,看着那根染着妹妹鲜血的木桩,看着暴雨如注的天空。”
“他懂了。彻底懂了。”
“这雨,不是土官的血祭求来的。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是蚩尤老祖在九天之上出的震怒咆哮!是这片被奴役、被践踏的土地在泣血哀鸣!”
“一股力量,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源自脚下这片苦难大地的力量,混合着滔天的恨意与无边的悲悯,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土官、对大唐、对这吃人世道的敬畏与幻想!他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猛地咳出一口血沫,用尽全身力气,在泥水中昂起头,对着苍茫雨幕,对着狂欢的土官,对着麻木的人群,出了一声被雷声淹没、却刻入骨髓的无声呐喊!”
竹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雨声依旧。桐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阿古拉紧紧攥着毯子边缘,脸色更加苍白,仿佛亲身经历了那场血雨。顾远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白,鹰隼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愤怒,更有一种对即将掀起的风暴的敏锐感知。
玉婆婆的声音,如同从百年前的雨夜中飘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疲惫:
“那场雨…下了三天三夜。解了旱,也彻底浇灭了桂阳晨心中最后一点温存。妹妹的血,阿爹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渗进了他的骨头缝里。他躺在自家那间被砸得稀烂的竹屋里,守着阿娘一夜之间全白的头,听着窗外雨打芭蕉,像无数冤魂在哭泣。他的伤很重,骨头断了几根,内腑也受了震荡,但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被碾碎又重塑的心。”
“苗疆的天,该变了。桂阳晨躺在冰冷的竹席上,望着漏雨的屋顶,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哀求无用,妥协无用,指望土官老爷们善心更是痴心妄想!蚩尤老祖的子孙,想要活得像个人,想要守住祖祖辈辈生息的土地,只有一条路——”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钢刀:
“反!掀翻这吃人的土官!砸碎这大唐套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让苗疆的山河,只属于苗人自己!”
“从那一刻起,那个治病救人、温和仁厚的巫医桂阳晨,就死在了祭坛下的血雨里。活下来的,是心中埋下了燎原火种、矢志要焚尽这腐朽天地的——老祖巫,桂阳晨!”
玉婆婆讲到此处,重咳了几下,喝了口水,沉重的喘息在竹屋内回荡,仿佛那百年前的悲愤仍未散去。窗外雨声淅沥,更添几分肃杀。顾远和阿古拉屏息凝神,知道更波澜壮阔、也更血腥残酷的篇章,即将展开……
竹屋内,桐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玉婆婆布满沟壑的脸映得明暗不定。窗外夜雨沙沙,仿佛百年前那场血雨的回响仍未停歇。阿古拉裹紧了毯子,重伤的身体微微颤,眼神却燃烧着对那段秘史的渴望。顾远坐姿如渊渟岳峙,锐利的目光穿透昏黄的光线,紧紧锁在玉婆婆翕动的嘴唇上,他知道,那粒在血雨中埋下的火种,即将破土而出。
玉婆婆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腐朽竹木和岁月尘埃的味道,缓缓吐出时,声音却愈沉凝,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河:
“桂阳晨躺在破竹屋里,听着阿娘无声的眼泪滴落在冰冷的竹席上,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砸在他的心尖上。他断了三根肋骨,内腑也受了重创,换做旁人,早就该死了。可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股能撑开天地的怨气,一股要焚尽一切的恨火!蚩尤老祖的血脉在他身体里咆哮,古老的巫医传承给了他一线生机。他强撑着,用颤抖的手,摸索着药箱里仅存的几味珍贵草药,混合着自己的鲜血,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对着残破的蚩尤木雕(他偷偷藏起来的)行那最古老、最禁忌的‘血饲续命’之术。”
“伤,在怨念与秘术的支撑下,奇迹般地开始愈合。但桂阳晨知道,身体的伤易好,心里的伤,只有仇人的血才能洗刷!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悬壶济世、期望以仁心感化世道的桂先生了。他成了蛰伏在暗影里的复仇之魂,成了点燃苗疆怒火的——老祖巫!”
“伤愈后的桂阳晨,沉默得像一块雷公山深处的黑石。他依旧背起药箱,走村串寨,为穷苦的田丁看病。只是,他眼中那份悲天悯人的温润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寒和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他看病的范围更广了,不仅看人,也看牲口,甚至帮人看风水、驱邪祟。土官老爷们依旧看不起他,觉得他不过是个有点本事的‘巫狗子’,偶尔召他去府上给家眷看看头疼脑热,赏几个铜板,便觉得是天大的恩典。他们不知道,桂阳晨那双看似低垂、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正像毒蛇一样,冷冷地审视着他们的腐朽、贪婪、暴虐和…致命的弱点!”
“他利用行医之便,在无数个昏暗的火塘边、在崎岖的山路上、在弥漫着草药苦涩气味的竹屋里,用最低沉、最朴实也最锥心的话语,点燃那些被压迫得麻木的灵魂深处残存的火星:
‘阿爹的腰,是为谁扛木头断的?’
‘阿嫂的眼泪,是为谁死在盐井里的男人流的?’
‘阿弟的命,就值土官老爷争地盘时的半斤盐巴?’
‘蚩尤老祖的子孙,生来就是给人当牲口的吗?!’”
“他不再空谈大道理,他只诉说血淋淋的现实。他讲述大唐皇帝如何用一纸文书,就把苗疆的山水和苗人的性命卖给了那些豺狼般的土官;他揭露土官们如何用从苗人身上榨取的血汗,去换取大唐的绫罗绸缎、美酒佳肴,去贿赂更大的官,巩固他们吸血的权力;他痛斥那些被土官收买、助纣为虐的寨老们,是苗人中的‘伥鬼’!”
“桂阳晨的医术是他的通行证,更是他无声的武器。他救活了一个个被土官鞭挞得奄奄一息的田丁,他接生了一个个在贫寒中挣扎的新生命,他用秘制的草药缓解了无数病痛。每一次救治,都是一次无声的宣告:看,没有土官老爷,我们也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有尊严!人心,像久旱的河床,贪婪地吸收着他带来的每一滴‘活水’。敬畏、感激、信任,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将他奉为黑暗中唯一的光。”
“同时,他也在暗中观察、筛选。哪些人是真心被压迫、骨子里有血性的?哪些人只是抱怨却懦弱怕死?哪些人为了几口吃的就能出卖一切?他像一个最精明的猎人,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能与他一起撕破这天罗地网的伙伴。他结交了山中最好的猎户,他们熟悉每一道山梁、每一条兽径;他联络了被土官压榨得最狠的矿工、盐工,他们孔武有力,心中积郁着火山般的怒火;他甚至冒险接触了一些对土官统治心怀不满、地位较低的苗兵小头目。”
“然而,真正让他核心力量成型的,是几个和他一样,被土官逼到家破人亡边缘的‘同类’。”
玉婆婆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投向摇曳的灯火,仿佛在火光中看到了那些模糊而刚毅的面孔。
“石虎,雷公山北麓最好的石匠,沉默寡言,力能扛鼎。他新婚的妻子,因为容貌姣好,被当地一个土官的儿子看上,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入府中。石虎提着祖传的开山锤闯府要人,被如狼似虎的亲兵打得半死丢了出来。三天后,他妻子不堪受辱,用一根磨尖的竹簪刺死了那个畜生,自己也撞墙而亡。土官暴怒,将石虎年迈的父母抓去,活活折磨致死,尸体吊在寨门上示众!石虎当时正在深山采石,逃过一劫,回来看到这一幕,当场就疯了。是桂阳晨在山洞里找到了几乎变成野兽的他,用草药和巫术一点点唤回了他的人性,也点燃了他心中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石虎成了桂阳晨最沉默也最锋利的‘锤’。”
“黑蜂,一个原本老实巴交的蜂农,祖传的养蜂秘术能驱使毒蜂。他的独子才十二岁,因为不小心打翻了土官老爷路过时轿夫手里的茶碗,被老爷的恶犬活活咬死!他告到土官府,反被诬陷惊扰官驾,打了五十大板,家产被罚没大半。妻子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不久也撒手人寰。黑蜂的世界彻底崩塌了。他带着仅剩的蜂群躲入深山,性格变得阴鸷狠厉。桂阳晨找到他时,他正用毒蜂折磨一只抓到的野兔。桂阳晨没有劝慰,只是冷冷地说:‘毒蜂蛰兔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去蛰死那些吃人的豺狼!’黑蜂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了桂阳晨半晌,最终,他收起了蜂箱,跟在了桂阳晨身后。他的蜂群,将成为未来战场上最出其不意的‘毒箭’。”
“还有竹影,一个神出鬼没、攀岩走壁如履平地的采药人,全家因不肯交出祖传的一片珍贵药田而被土官灭门;火塘,一个能打铁、会制作精巧机关的匠人,因为给土官打造的兵器不合心意,被打断了右手,妻子也被掳走为奴……一个个破碎的灵魂,在桂阳晨身边汇聚。他们不称兄道弟,不歃血为盟,只用那刻骨的仇恨和对桂阳晨的绝对信任,拧成了一股沉默而致命的力量。”
“桂阳晨将他们分散在雷公山最险峻、最隐秘的岩洞、山谷里。白天,他们各自伪装,融入寨子或山林;夜晚,他们就像幽灵一样聚集。桂阳晨开始传授他们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简单的拳脚和兵器使用(他们弄到的武器极其简陋,多是柴刀、猎叉、竹弓),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密林中隐藏踪迹,如何利用地形设伏,如何传递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如何辨识草药疗伤甚至制作一些麻痹、致幻的简单药物。他甚至开始将桂家一些粗浅的、用于驱赶野兽或自保的巫术皮毛,谨慎地传授给核心的几人,比如如何利用特定的草药和声音短暂地迷惑或惊扰敌人。他深知,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土官亲兵和可能到来的唐军,硬拼是死路一条,唯有像山中毒蛇,隐忍、诡诈、一击致命!”
“日子,就在这压抑的暗涌中一天天过去。桂阳晨像一个最有耐心的蜘蛛,在黑暗中编织着他的复仇之网。土官们的统治,却在变本加厉的暴虐中,走向了自我毁灭的边缘。连年的苛捐杂税,毫无节制的征劳役,以及为了争夺盐井、矿洞、肥沃河谷而爆的土官间械斗,将整个苗疆拖入了更深的泥潭。饿殍遍野,瘟疫在绝望的寨子里悄然滋生。土官老爷们却依旧醉生梦死,为了一个歌姬、一件珍玩就能豪掷千金。他们豢养的打手,更是如蝗虫过境,强抢民女、敲诈勒索、随意打杀田丁,早已是家常便饭。”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在了桂阳晨最信任的兄弟——石虎身上。”
玉婆婆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尖锐的悲怆,仿佛那惨剧就在眼前重演。
“石虎在经历了那场灭门惨祸后,早已心如死灰,唯有对桂阳晨的忠诚和复仇的执念支撑着他。桂阳晨怜惜他,也为了让他有个活下去的念想,费尽心思撮合,让他娶了一个同样饱受苦难、心地善良的寡妇——阿桑。阿桑的温柔,像一泓清泉,渐渐滋润了石虎干涸的心田。虽然生活依旧贫苦,但两人相濡以沫,石虎的脸上,竟也偶尔有了一丝僵硬的笑意。阿桑很快有了身孕,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成了石虎黑暗生命中新的微光,也成了桂阳晨心中一丝难得的慰藉。”
“然而,这微弱的幸福,如同风中的烛火,轻易就被土官们的恶行吹灭了!”
“管着石虎寨子那片山林的,是一个叫‘盘牯’的土官。此人贪婪好色,残暴不仁,绰号‘山魈’。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阿桑的美貌,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亲兵,闯进了石虎和阿桑那间破败的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