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敲打着宽大的芭蕉叶,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密的低语。屋内,一盏桐油灯在竹桌上跳跃,将昏黄的光晕投在三人身上。阿古拉裹着厚厚的羊毛毯,斜倚在铺着柔软兽皮的竹榻上,重伤后的脸庞略显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亮得惊人,紧紧锁在玉婆婆身上。顾远盘膝坐在榻边,身形挺拔如松,虽已洗耳恭听多时,姿态却无一丝松懈,深邃的目光透着契丹贵族特有的锐利与凝重。他知道,玉婆婆口中吐露的,绝非闲谈轶事,而是能撬动苗疆根基、关乎他们此行成败的古老密钥。
玉婆婆佝偂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她身上靛蓝的百鸟衣仿佛吸尽了室内的光线,唯有银饰在偶尔的晃动中折射出一点冷芒。她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衣角,目光似乎穿透了竹壁,投向那百年前被烈日烤焦的苗疆群山。
“我先从我记事时候讲吧。”玉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沙哑却穿透雨声,清晰地传入顾远和阿古拉的耳中,“老婆子要讲的,是苗疆的‘根’,是埋在血泪和尸骨下的‘源’。那时候,头顶的天,是土官老爷的天;脚踩的地,是土官老爷的地。我们苗人,生下来就套着枷锁,名字叫——‘田丁’。”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悲凉。
“田丁是什么?是土官老爷圈在栏里的牲口!比牛马还不如!牛马累死了,老爷还心疼他的财产。田丁死了?山沟里一丢,喂了野狗豺狼,老爷眼皮都不抬一下!最好的谷子,得堆满老爷的仓;最肥的猎物,得挂上老爷的梁;采的药、挖的矿、熬的盐……通通都是老爷的!这还不算,老爷要起高楼、修别院了,寨子里所有男人,不管你是刚下田回来,还是婆娘在屋里难产,一声锣响,就得丢下一切去!扛木头、背石头,干到吐血,骨头断了,能换回啥?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那就是老爷天大的恩典!”
玉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
“最可恨的是什么?是土官和土官,为了一口盐井,为了一片林子,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就能撕破脸皮打起来!他们穿着大唐官家赐的锦袍,坐在高头大马上,拔出明晃晃的刀,指着对面寨子——‘给我杀!砍下那些贱骨头的人头,老爷赏你们半斤盐巴!’听听!半斤盐巴!就让同祖同宗的苗家汉子,拿着锈柴刀、破竹矛,冲上去杀自己的兄弟!流的血,染红了溪水,染红了山坡,最后肥了谁的地?还是土官老爷的地盘!这就是大唐皇帝老儿赏给苗疆的‘王法’!这就是他们挂在嘴边的‘安抚’!”
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枯瘦的胸膛起伏着。阿古拉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同情,顾远的面色也更加沉凝。他们虽来自草原,见惯了厮杀,但这制度化的、世代相袭的奴役与自相残杀,仍令人心底寒。
玉婆婆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投向摇曳的灯火,仿佛那跳动的火焰中,正映出百年前那场几乎焚尽苗疆希望的灾难。
“那是乾符…大概是乾符四年(公元877年)吧?老天爷像是把苗疆给忘了。太阳,毒辣得像是烧红的铁块,日复一日地悬在头顶。田里的水,早早就干了,裂开的口子能塞进娃崽的拳头。山上的树,叶子都卷成了筒,蔫黄蔫黄的。溪涧断流,露出晒得白的石头。寨子里的水井,一天比一天浅,打上来的水混着黄泥,带着一股子土腥味。”
“饿,渴,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着每一个寨子。娃崽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眼睛大大地睁着,望着空荡荡的米缸。老人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干硬的竹席上,再没起来。寨子里弥漫着绝望的死气,连狗都懒得叫唤了。”
“土官老爷们也慌了。他们的粮仓虽然还满着,可田丁要是死光了,谁给他们种地、打猎、卖命?他们想起了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求雨!用最古老、最‘诚心’的法子——血祭!”
玉婆婆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颤抖。
“祭坛,就设在雷公山脚最大的盘瓠庙前——那时蚩尤老祖的神位早被大唐的官儿们砸了,硬塞进来盘瓠。土官老爷们穿着他们最‘体面’的大唐官袍,戴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不伦不类的幞头,煞有介事地焚香祷告。坛前捆着三牲:牛、羊、猪,都被饿得皮包骨头。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土官老爷们说,是蚩尤老祖的余孽惹怒了上天,要用最纯净、最鲜活的‘人牲’,才能平息天怒!”
“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开。寨子里人人自危,尤其是家里有年轻姑娘的,吓得魂都没了。白天不敢出门,夜里睡觉都用木头顶死门闩,爹娘整夜守着女儿,眼睛都不敢合一下。可…有什么用呢?”
玉婆婆的声音哽咽了,眼中第一次蓄满了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土官老爷的亲兵,骑着马,挎着刀,像驱赶牲畜一样冲进寨子。他们手里拿着名册——那是寨老们为了讨好老爷,早就‘献’上去的各家女儿生辰八字!他们挨家挨户地搜!砸门!抢人!哭喊声、咒骂声、哀求声…撕心裂肺!整个苗疆,变成了人间地狱!”
“就在这绝望的风暴里,有一个身影,在寨子间的小路上拼命奔跑。他叫桂阳晨。那时他还年轻,三十岁上下,穿着靛青染的土布衣裳,肩上挎着一个磨得亮的旧药箱。他是我们这一带最有本事的巫医,桂家的‘巴代雄’(苗语:大巫师)!桂家,你们知道吗?”玉婆婆看向顾远和阿古拉,眼中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微光,“那是苗疆最古老的巫医家族!传说蚩尤老祖传下的巫术、蛊术、医药,根子都在桂家!桂阳晨的医术,那是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他心肠又好,穷人看病,常常只收一把米、几个蛋,甚至分文不取。寨子里谁不敬他一声‘桂先生’?”
“他正从深山采药回来,听到这噩耗,疯了一样往家赶!他有个妹妹,叫阿兰若,才十六岁,像山涧里最清亮的泉水,像春天最早开的杜鹃花!她的名字,就在那份该死的名册上!”
“桂阳晨冲进寨子时,一切都晚了。土官老爷的亲兵刚从他家出来,为的狞笑着,手里还拎着阿兰若挣扎时掉下的一只绣花鞋。他阿爹,那个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老田丁,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一把生锈的柴刀——那是他为了护住女儿,从门后摸出来反抗的代价。阿娘披头散,瘫在地上,已经哭不出声,只是嗬嗬地倒着气,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桂阳晨只觉得天旋地转,药箱重重砸在地上。他扑到阿爹身上,手指颤抖着去探鼻息,早已冰冷。他猛地抬头,望向亲兵离去的方向,目眦欲裂,喉咙里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朝着雷公山脚的祭坛狂奔。汗水、泪水糊了满脸,肺里像拉风箱一样嘶鸣。他只有一个念头:救回阿月!哪怕拼上这条命!”
“当他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冲到祭坛外围时,仪式已经到了最骇人的时刻。高高的祭坛上,几个穿着花里胡哨法衣的‘祭司’(不过是土官老爷养的狗腿子)正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三牲的头颅已被砍下,污血染红了祭坛的石板。而祭坛中央,竖着一根漆黑的木桩!”
“阿兰若!还有另外两个同样年纪、同样惊恐绝望的姑娘,被剥去了外衣,只穿着单薄的亵衣,双手被反绑在木桩上!她们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咬出了血,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阿兰若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没有一丝云彩,只有灼人的烈日。”
“桂阳晨的心,像被那只绣花鞋狠狠踩碎了!他认得阿月那件贴身的、绣着小花的亵衣,那是他去年用卖药的钱给她买的布,阿娘亲手绣的花!他再也忍不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爆出凄厉的嘶喊:‘阿兰若——!放开她!’”
“他拨开惊恐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冲向祭坛!‘住手!不能祭!求雨不是这么求的!天罚的是土官无道!不是无辜的苗家女!’他挥舞着手臂,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悲痛而嘶哑变形。”
“祭坛上,主持祭祀的大土官——一个脑满肠肥、穿着不合身官袍的家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待看清是桂阳晨这个‘不识抬举’的巫医,脸上顿时涌起暴怒的狰狞:‘大胆桂阳晨!敢冲撞祭天大典,亵渎神灵,你想造反吗?!给我拿下!’”
“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扑了上来。桂阳晨虽然懂些拳脚,也通晓一些驱赶野兽的粗浅巫术,但哪里是这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打手的对手?药箱里的药粉撒了出去,迷了几个兵丁的眼,但更多的兵丁涌上来。棍棒、刀鞘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被打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石阶上,鲜血瞬间糊住了眼睛。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一片血红,只看到祭坛上,那个大土官狞笑着,高高举起了手中象征权力的、镶嵌着劣质宝石的弯刀!”
“‘为了苗疆!祭——!’”
“刀光,带着刺骨的寒意,在烈日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阿兰若最后望向哥哥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一丝…解脱?鲜血,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了百年的火山岩浆,猛地喷溅而出!染红了木桩,染红了祭坛,也彻底染红了桂阳晨的双眼和整个世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所有的哭喊、咒骂、鼓声,都消失了。桂阳晨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被撕裂的巨响,和那滚烫鲜血滴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像丧钟,一声声敲在他破碎的灵魂上。”
“他停止了挣扎,像一摊烂泥般被亲兵踩在地上。血水和泥土糊住了他的口鼻。但那双眼睛,透过散乱沾血的丝,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祭坛上阿兰若那具失去生机的躯体,盯着那个手握血刀、志得意满的大土官。那眼神,不再是悲恸,不再是愤怒,而是淬炼到了极致的冰冷!像万丈寒冰下的玄铁,像九幽地狱里永不熄灭的业火!一种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意志,在他被血浸透的心底,轰然炸开!”
“轰隆隆——!”
“就在土官们准备砍向第二个少女的瞬间,毫无征兆地,天际滚过一声沉闷到极致的惊雷!那雷声如此之近,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整个祭坛都在摇晃!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威吓得一哆嗦,连那大土官举刀的手都僵在了半空。”
“紧接着,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沙石尘土,打得人睁不开眼。方才还毒辣无比的烈日,瞬间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浓墨般的乌云吞噬!天地间一片昏暗!”
“哗啦啦——!”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毫无缓冲地,如同天河倒灌,倾盆而下!瞬间浇透了祭坛上每一寸染血的土地,也浇透了每一个被绝望笼罩的苗人!雨水混合着阿月的鲜血,在祭坛上肆意流淌,汇成一道道刺目的红溪。”
“雨…真的来了…在最不该来的时候,以最惨烈的方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