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血蟾那步步逼近、散着尸腐杀气的青灰色身影,祭坛废墟上弥漫的灰绿色瘴气,左肩那撕心裂肺的贯穿痛楚……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褪色的画卷般迅模糊、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破碎、却无比鲜活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
火光跳跃着,驱散着竹楼内初春的寒意,却驱不散窗外无边无际、笼罩着十万大山的沉沉雨幕。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竹篾屋顶,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
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张老旧的竹榻,一张磨得亮的木桌,几把竹椅。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味道和湿柴燃烧的烟火气。竹榻上,一个须皆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人,裹着打满补丁的薄被,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浑浊却异常明亮,像两颗燃尽生命最后烛火的炭星。他枯槁的手紧紧抓着跪在竹榻前的两个少年的手。
那是少年时的血蟾和金蜈。彼时的血蟾,脸上还有着少年的稚气和红润,眼神却已带着出年龄的沉重忧虑。而少年金蜈,则瘦得像根竹竿,脸上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倔强地迎着师傅的目光。
“阿蟾……阿蜈……”老蛊师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淅沥的雨声,重重砸在两个少年的心上,“苗疆……穷啊……苦啊……像这……没完没了的雨……看不到头……”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在薄被下痛苦地弓起,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少年血蟾和金蜈连忙上前,一个轻轻拍着师傅嶙峋的背脊,一个端过旁边温热的草药汤。老蛊师咳了好一阵,才慢慢平息,脸色灰败得吓人,嘴角渗出一丝暗红的血丝。
他喘息着,死死抓住两个徒弟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们的皮肉里,浑浊的目光在跳跃的火光中,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
“……但……穷不可怕!苦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气……没了!脊梁……断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锐利,“别学那些……没骨头的软虫!别信外面那些……花言巧语的狼!守住……我们苗疆的根!守住……我们的蛊!我们的术!我们的……魂!”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最后的力量如同退潮般迅消散。
“……振兴……苗疆……”这四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息,带着无尽的期盼和沉重的嘱托,从干裂的唇间艰难吐出,随即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他枯槁的手,缓缓松开。
少年血蟾和金蜈跪在竹榻前,泪流满面,无声哽咽。
屋外,雨声更急了,仿佛整个苗疆都在呜咽。
竹楼内,一片死寂的悲凉。只有火塘里燃烧的湿柴,偶尔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响,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血蟾才抬起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那张磨得亮的木桌旁。桌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给师傅吊命用的食物——一块粗糙的、掺了大量野菜和少量荞麦粉烙成的饼。那饼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难看的灰绿色,干硬得如同石头。
少年血蟾默默地拿起那块饼。他没有立刻吃,而是低下头,仔细地、近乎虔诚地看着它。那粗糙的质感,那野菜根茎的纤维,那少得可怜的荞麦粒……这是苗疆的缩影,贫瘠、苦涩、难以下咽。
他伸出因常年接触毒物而略显粗糙的手指,在那块粗糙的荞麦饼边缘摸索着,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沿着饼上一条天然的裂纹,将其掰开。
“喀啦。”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在死寂的竹楼里格外刺耳。
饼,被掰成了两半。一大一小,形状并不规则。
少年血蟾拿起那块稍大的半块饼,转过身,走到依旧跪在竹榻前、肩膀微微耸动的少年金蜈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块稍大的半块饼,不由分说地、用力地塞进了金蜈那冰凉的手里。
金蜈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茫然地看着血蟾塞过来的饼,又看看血蟾手里那块明显小了许多的半块饼。
“吃。”少年血蟾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眼神却异常复杂,有悲痛,有沉重,还有一种少年人强撑起来的、近乎固执的责任感。他不再看金蜈,低头狠狠咬了一口自己手中那小半块干硬如石的饼,用力咀嚼着,仿佛要将所有的苦涩和艰难都咽下去。
金蜈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块稍大的半块饼。饼的边缘,还残留着血蟾手指的温度。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也低下头,小口小口地、用力地啃咬起来。干硬的饼渣混合着苦涩的野菜根茎,刮擦着喉咙,难以下咽。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饼上,又被他就着饼一起,用力地咽了下去。
……
冰冷、坚硬的触感,带着泥土的腥气和岁月沉淀的干涩,将金蜈圣手从撕裂灵魂般的回忆洪流中猛地拽回现实!
祭坛废墟!瘴气!剧痛!还有那步步逼近、带着滔天杀意的青灰色身影!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和左肩恐怖的贯穿伤,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剧痛和眩晕。但那双被血泪模糊的眼睛,此刻却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在自己染满血污的右手掌心!
那半块……早已干硬龟裂、布满尘埃的……荞麦饼!
边缘那熟悉的、并不规则的裂口……是当年被血蟾亲手掰开的痕迹!
它怎么会在这里?!它怎么可能……还在这里?!被深埋在这蛊神祭坛的废墟之下?!
无数的疑问如同惊雷般在金蜈混乱的脑海中炸开!是当年师傅下葬时,血蟾偷偷埋下的?还是后来某个祭奠的日子?他留着这半块饼……是为了什么?是愧疚?是嘲讽?还是……内心深处,那个曾经与他一起跪在师傅榻前、一起啃咽着苦涩饼块的少年,从未真正死去?!
这突如其来的、远任何武功招式的心灵冲击,让金蜈圣手濒临崩溃的意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剧震!他死死攥着那半块冰冷的残饼,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直抵灵魂深处!身体因极致的震惊和混乱而僵在原地,甚至忘记了步步逼近的死亡!
而此刻,强忍着咽喉剧毒侵蚀和本源重创的血蟾老祖,已经拖着沉重而粘稠的脚步,走到了金蜈身前不足五步之地!
他那张青灰色的死人脸上,怨毒和杀意几乎凝成实质。金蜈那柄毒刃造成的破坏远他的预估,剧毒疯狂侵蚀着他的核心,咽喉处被破坏的伤口每一次蠕动都带来撕裂灵魂般的痛苦,让他对眼前这个“师弟”的恨意达到了顶点!他必须立刻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死!”血蟾喉咙里爆出漏风般的、饱含无尽怨毒的嘶吼!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五指再次弯曲如钩,乌黑的指甲闪烁着致命的幽光,带着浓烈的尸腐腥风,如同索命的铁钩,狠狠抓向金蜈那被鲜血浸透的、无力垂落的左手手腕!他要先废掉金蜈仅存的反抗之力,再慢慢炮制!
然而,就在他那尸蟾毒爪即将触及金蜈手腕皮肤的瞬间——
金蜈那只紧握着半块残饼、僵在胸前的右手,猛地抬了起来!
不是格挡!不是攻击!
那只染满血污、骨节因用力而白的手,将那半块干硬龟裂、布满岁月尘埃的荞麦饼,如同举起一面无形的盾牌,又像是展示一件被时光遗忘的圣物,直直地、决然地伸到了血蟾老祖那浑浊凝固、充满杀意的视线正前方!
时间,在祭坛废墟的腥风血雨中,被这半块突兀出现的残饼,彻底凝固了。
血蟾老祖那裹挟着浓烈尸腐腥风的尸蟾毒爪,距离金蜈圣手无力垂落的左手手腕,仅剩毫厘!
只需再向前递进一寸,那乌黑弯曲、淬着尸毒的指甲就能轻易地撕裂皮肉,捏碎腕骨!
然而,这致命的一爪,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比蛊神祭坛基石更坚固的壁垒瞬间冻结,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血蟾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杀意,所有喉咙里翻涌的怨毒嘶吼,都在看清金蜈右手高高举起的那件东西的瞬间,彻底凝固了!
他那双燃烧着幽绿毒焰的浑浊眼珠,如同被最强烈的蛊咒定住,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了那半块干硬、龟裂、布满泥土和岁月尘埃的灰褐色残饼之上!
边缘那熟悉的、不规则的裂口……如同当年他亲手掰开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