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树叶开始颤抖,阿与惊视四周,发现包裹这片枫树林的岩壁正不断地向下掉落着碎石。她意识到5分钟的含义——5分钟是这片枫树林完全崩塌所需的时间。
……
红叶被风高高卷起,被岩壁封闭的树林如同杯中水,林内的树木丶叶子和泥土好似都被解除了束缚,在这个巨大的石杯子中漂浮着。
阿与蹲在一颗树上,抓着树干,竭力维持身体的平衡不让自己掉下去。
此时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忽然理解了当初艾比刚刚醒来时,用一杯水跟她解释的“她不会魔法”。确实,魔法师会从杯中取自己想要的丶能知晓的真名,而艾比现在做的,只是拿起整个杯子,像顽童一样无秩序地摇晃着,使杯中的水流混乱,最终连杯子自身也被破坏掉。
阿与猜测这种行为艾比自身也不能掌控,否则她也不必引自己来这个封闭的场所。而她为什麽一定要做这种危险的事,阿与想不明白,事实上,她现在也没有馀力去想。
小时候和艾琳第一次乘船,不小心掉进海里,自幼在水上城市亚得里长大的她自忖水性不错,但对镜海中中央对水流毫无抵抗之力。她被海流裹挟着,柔软的水缠绕着她的四肢,从鼻腔强灌进她的体内,她的力气消失殆尽,身体浮木般被抛落丶旋转丶肆意摆弄。
那天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被救上船後好久不敢去海边,其实回忆起来,那日镜海的风浪并不算大。
“为什麽这种时候想起这种事情……”鼻腔丶喉咙到身体内部传来灼烧的刺痛,阿与抑制不住地咳嗽,她想要吸气,却感觉身体被挤压成了一个狭窄的通道,她无法呼吸。
喉咙像被什麽人的手死死掐住,阿与本能地摸向自己的脖子,松开了抓住树干的手,从半空直坠而下。
耳边强烈的风声逐渐遥远,无数悬停的红叶和灰黑色的天空也逐渐模糊。这样掉下去会死!尽管这样意识到,阿与却无法做出行动,她的大脑和视野一样变得模糊昏沉,一些不属于这个时间的记忆闯入脑中。
这样下去这个孩子会死。艾比坐在半空漂浮的一棵树上,看着溺在这片虚幻水域中的阿与。
她辨认不出这片区域其他任何事物的真名,所有的事物在艾比眼里都是混杂的——只有白色的世界,没有其他色彩。不,其实是有的,只是所有色彩都混在一起,便展现出白色。所以见到阿与的那一晚,知晓阿与真名的时候,艾比对这个清晰显示自身存在的人无比惊讶。
艾比渐渐明白了为什麽会这样。人之外的事物真名并无遮掩,但也是沉默的。而人的真名因其并非天生而并不沉默,但无不遮掩。就像人会穿衣服一样,在发觉自身真名的同时,学会了穿上衣服。但是阿与是赤裸的。
水杯中无意识的水不能自己跑进嘴里,而长着翅膀的鸟能飞却不会飞过来。阿与就像长着翅膀的水滴一样。这对艾比来说是新奇的体验,但对阿与来说却很危险。
她的降生方式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与常人有一些差别。艾比也只能猜到这儿,剩下的事她本打算询问塞尔蒂娜,但似乎不行了。如果这一切是出于好奇和多管闲事,那这一切在艾比自杀的那一天也该结束了,但是她却没有死。
“不是今天……”艾比睁开眼的时候这样想,有些困惑。那自己应该有未完成的事情,可是是什麽呢?再次看到阿与时,艾比似乎明白了——是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的真名无法隐藏,或许任何一个路过的魔法师都能看到她的真名,而她获取其他真名的能力又如此糟糕,以至于她能拥有的真名几乎只有她自身而已。
没有可行的路,艾比是这麽认为的。但不知道为什麽,艾比却希望发生点什麽,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她在期待。艾比发现自己在期待的时候,自己也很惊讶。
“真是任性。”艾比想。有时候她察觉不到自己在任性,但是这次她发现了。
她的目光落在阿与身上,对阿与的一言一行産生更强的好奇。和清澈见底的米洛不同,阿与的表面覆盖着层层的水生植物,艾比觉得像玩一个复杂精巧的人偶,很有趣。
人类的真名因自我察觉而脆弱,因而无人敢轻易摆弄自己,但相反,阿与的真名并非自创而是天生,因此袒露而危险。
但阿与发觉了——也因此她的真名像其他非人的事物一样,更加牢固。她对自己的真名下手,像操纵一个物体一样操纵了自己的身体。
这是艾比期待的意料之外的事情,艾比为此兴奋不已。但是还不够,只是这样还不够。真名涵盖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敌人当然知道这点。无论阿与怎麽做,她必须以赤裸的姿态战斗,这点无法改变。既然这样,她必须习惯这种疼痛才能继续生存。
做不到这点,这个孩子不久就会死,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不如由我来做。艾比这样想着。她注视着那个渐渐变小的身影,感觉全身浸入严冬海水般,从四肢末端传来的寒意从血管缓缓流入心脏,又从心脏渗透到每一处。
她把手放到胸前,感受到自己的心音。这个姿势有如祈祷。“但是,”艾比轻声说,“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
这是任性的要求,她的整个行动本身也是无理的。她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这是多麽恶劣的行为,和暴力没有什麽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