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了,他有些恍惚,又看了紧闭的门两眼,这才慢吞吞地离开。
其实……你出国那年,我跟妈妈说,能不能让我也去英国读书?
妈妈考虑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她说:“你高考这个成绩,去什么英国?知不知道,你和齐天可不一样,你有更好的路。”
明明我们家境差不多,明明我偷偷考了一次雅思,就比你考了十二次的分数高,明明……你什么都没想,就这样去了。
人真奇怪,那时候一听到“英国”就心里发酸,因为被落下。现在听到“英国”还是发酸,因为有人要走。
齐天一直是他生活里的一部分。
*
又到了讨厌的聚餐时间。
上班已经够累得了,下班还要应酬。好在这次全系的老师都在,处境和上次全然不同。至少游辞不会被当做“大宝贝”。
酒依然是一轮接一轮地来,明明上次已经解释过,这次还要被不断解释不喝酒的原因。副主任不知是喝高了还是装傻充愣,每次来他们这个新人桌喝酒,都要眯着眼问游辞为什么不能喝。
即使是茶,游辞也喝倦了。他就像弹簧一样,无休止地起身又坐下,敬完这个再敬那个,打了一圈又一圈。
还要挨训!其中有个领导最讨厌,说坚决杜绝高校躺平现象。游辞在心里嘀咕,躺平有什么客观标准吗?我备课、搞科研、上课,除此之外休息,这算躺平吗?
领导又说了,不要嫌弃活儿杂活儿多,这都是器重。
能不能别打扰我吃饭?游辞在心里翻白眼。
旁边的男老师去了厕所三次,每次回来都和他偷偷说自己去吐了。即使这样,来了还是面色如常,满脸笑容地继续喝。
玻璃转盘转到面前时,游辞正在发呆,不知道那谁现在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齐天走了没有。没法老看手机,不然又要被人敬酒。唉!好不自由。
陈教授突然按住旋转的台面,给他夹了个菜。
游辞受宠若惊:“谢谢。”
副主任的酒杯悬在半空,笑道:“老陈收了个关门弟子。小游的申报书我也看了,文献综述都带着您的强迫症。”
有人接口:“可不是嘛,年轻人多跟着陈教授好好学,以后申报也能沾点光。”
话音落下,桌上短暂地安静了一瞬。游辞察觉到副主任脸上的笑意稍稍一顿,旋即又恢复自然,若无其事地转头和别人碰杯。
坐在游辞旁边的一位女老师低声道:“也不知能沾到什么光。”她笑得温温和和,声音却刚好能被几个人听见。
——说不定,徐洋也是听说的八卦。
明明上周陈教授还给他认真批改了论文,再联系到副主任以往的态度……游辞突然有些明白了。
他看向陈教授,对方正把海参剪成均匀小段,分给旁边两位拘谨的青椒教师。只有他,一个老教师,坐在新人桌。
主桌传来哄笑。系主任正给新来的辅导员倒茅台:“新人要向孙老师学习,人家刚来就组建了三个微信工作群!”
被点名的老师慌忙起身,笑呵呵与他们喝酒。
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遥远。
这时候,游辞听到陈教授枯枝似的手指敲着杯沿,叮叮声压过主桌的高谈阔论:“我带的博士去年发了两篇顶刊,评职称时输给了两张考勤表。”
桌上有新老师听到了,一脸懵懂地面面相觑。其他桌的老教师们则默默看了陈教授两眼,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真心实意地敬他。
游辞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和陈教授在办公室的对话。
那时候,陈教授正用保温杯盖拨弄着茶渣,忽然对桌面上的老黄历说:“我年轻时总把元旦当分水岭,好像翻过这一页,糟心事就能留在旧年。”
游辞瞥见台历十二月那页密密麻麻的红圈——全是学术会议日期,却被黑笔粗暴打叉。
“上周去听小学公开课,”老头从抽屉掏出袋碧螺春,“孩子们给黑板报上的未来职业投票,科学家得票还不如网红。”
游辞老老实实站着。他已经预感到陈教授接下来会批判些什么。
但其实没有,陈教授慢悠悠撕开茶包,碎末簌簌落在游辞的选题本上:“我觉得那老师引导得有些生硬,她被这个答案吓住了,毕竟和她小时候的回答不一样。时代变了,孩子想当网红肯定有原因嘛!你想不想当网红啊,游老师?”
游辞完全没想到这一问,干巴巴道:“我社恐。”
陈教授哈哈大笑,倒出来些茶叶给他看:“以前遇到个采茶工,他说真正的芽尖不过十之一二。”
他指尖划过茶堆,在游辞手边推出个小雪丘似的嫩叶堆,“剩下九成要筛掉老梗、挑走虫洞——就像我们筛选题、改教案。”
“但泡不出层次的,未必就没有价值。”陈教授将手里的茶叶倒进煮沸的养生壶,蒸汽模糊了他的镜片,“我马上就退休,再也不能教课了!真羡慕你,一切才刚刚开始。”
“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上课和搞科研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他快乐地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