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华没有看朱棣。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儿子身上。她小心翼翼地将朱高炽咳出的污物擦拭干净,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她看向呆立的侍女,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取温水,化开蜜糖,要温的,一点一点喂给世子。再去熬一碗安神定魄的汤药,方子…”她飞快地报出一串药名和剂量,精准无比,显然是精于此道。
侍女们如梦初醒,慌忙领命而去。
暖阁里的气氛,从绝望的深渊被猛地拉回了一丝希望的光明。然而,这光明却笼罩在一种极其诡异而沉重的氛围中。
朱棣依旧半跪在床前,紧握着儿子的手,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离开徐仪华那专注照料儿子的侧影。四年时光的隔阂,刚刚的冰冷漠视,此刻被这起死回生的一幕狠狠撕裂!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有震惊,有疑问,有愤怒(对她冒险),或许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极其陌生的悸动?但他那帝王的骄傲和四年来筑起的心防,让他无法开口。
徐仪华则完全沉浸在对长子的救治和守护中。她细心地为儿子掖好被角,手指温柔地拂过他冰凉汗湿的额头,眼神中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母爱。她刻意忽略了朱棣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也刻意忽略了胸腔内翻腾的气血和眼前阵阵黑的眩晕。她不能倒。至少在儿子脱离危险之前,她不能倒。
**四、风雪夜归人:残灯映血途**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被战火蹂躏的北平城。风雪依旧肆虐,将白日的血腥与喧嚣暂时掩盖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下。
燕王府,承运殿暖阁内。
朱高炽在服下徐仪华亲自监督熬制的安神汤药后,呼吸终于彻底平稳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那层死气已然褪去,陷入了深沉的、恢复性的睡眠。两名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脸上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徐仪华坐在床边的绣墩上,身体疲惫得几乎散架。胸腹间的剧痛一阵阵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她强行支撑着,目光片刻不离地停留在儿子沉睡的脸庞上。徐妙锦抱着不知何时也昏睡过去的朱高燧,坐在稍远一些的椅子上,同样满脸疲惫,但看着姐姐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敬佩。
朱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矗立在暖阁的窗边。他背对着床榻,玄甲已经卸下,换上了一身深色的常服,但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煞气依旧挥之不去。他望着窗外被风雪模糊的夜色,久久不语。暖阁内温暖的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暖阁内的气氛,压抑而微妙。刚刚经历的生离死别和起死回生带来的巨大冲击尚未平复,而这对帝王夫妻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冰渊,却并未因共同守护儿子而消融半分,反而因为方才的激烈冲突和此刻的沉默对峙,变得更加复杂难测。
最终,是徐仪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目光依旧落在朱高炽脸上,仿佛是在对空气说话:
“张玉将军那边…如何了?”
朱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才用同样冰冷平静的语调回答,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血止住了。命…暂时吊住了。但伤及根本,能否熬过今夜,看天意。”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你用的法子…很险。”这句话,听不出是评价还是指责。
徐仪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险?总比看着他死强。”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穿过迷雾的灯,投向朱棣那沉默的背影:“高煦呢?他的伤?”
提到朱高煦,朱棣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分。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两口寒潭,第一次,不带审视,不带怒意,只是平静地、复杂地看向徐仪华。
“皮外伤。在偏殿包扎。睡着了。”他的声音低沉,“侍卫说…他今日在前院,很…勇猛。”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似乎对这个词用在那个被他视为莽撞、需要严加管教的次子身上,感到一丝陌生和…难以言喻的触动。
徐仪华的心微微一颤。勇猛?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高煦那孩子经历了怎样血腥残酷的场面。一股心疼和后怕涌上心头,但同时也有一丝微弱的、属于母亲的骄傲。她的儿子,在绝境中,没有退缩。
“我去看看他。”徐仪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体却一阵剧烈的摇晃,眼前黑,几乎栽倒。
“姐姐!”徐妙锦惊呼一声,想要起身搀扶。
然而,一道身影比徐妙锦更快!
朱棣如同鬼魅般,一步便跨到了徐仪华身前!他伸出了手,那只曾握剑斩杀无数敌人、沾满血腥的大手,下意识地想要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徐仪华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药味、泥雪和一丝清冷莲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朱棣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细密的冷汗,看到她僧袍领口处新鲜渗出的暗红血迹,看到她眼中那强撑的意志下难以掩饰的虚弱和痛苦。
徐仪华也抬起了头,迎向朱棣近在咫尺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如渊,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挣扎?有被冒犯的余怒?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疲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朱棣伸出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徐仪华手臂的瞬间,猛地停滞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他眼中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层更深的冰冷覆盖。他想起了她的决然离去,想起了四年来的刻意疏远,想起了她今日穿着僧袍突兀归来的“不合时宜”,想起了她方才救治张玉时那令人心悸的“疯狂”举动…
帝王的自尊和那被深深刺伤的骄傲,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勒紧了他的心脏。
那只伸出的手,最终没有落下。而是猛地收回,紧握成拳,指关节捏得白!
他深深地看了徐仪华一眼,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复杂风暴。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
然后,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僵硬,大步朝着暖阁外走去!深色的袍角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只留下一句毫无温度、如同冰块砸落在地的命令,回荡在寂静的暖阁里:
“看好世子。”
**“…你,也歇着吧。”**
那语气,冰冷、疏离,听不出半分温情,更像是对一件需要妥善安置的物品的吩咐。
暖阁的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他高大的身影,也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
徐仪华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还保持着想要稳住身体的姿势。朱棣那最后一眼的冰冷和那句毫无温度的“歇着吧”,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刚刚因为儿子脱险而稍感温暖的心房。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她。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她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
“姐姐——!”徐妙锦的惊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