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五、王府侧门:风雪归人,修罗重逢**
王府的侧门,平日里是仆役运送杂物、相对僻静的通道。此刻,沉重的门扉在呼啸的风雪中,无声地敞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子,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入口,疯狂地灌入长廊,吹得廊下的灯笼剧烈摇晃,光线明灭不定,在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那道单薄的身影,就静静地伫立在这条风雪的通道口。
她身上的灰色僧袍早已不复整洁,被沿途的荆棘山石撕扯得褴褛不堪,布条上沾满了泥泞、雪水和暗红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散乱的鬓被风吹拂着,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几片雪花粘在梢,迅融化。她的嘴唇干裂,唇边那几道暗红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体力透支和内伤的痛苦。一只脚的姿势有些别扭,显然是扭伤了。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
那不再是庆寿寺禅房中低眉垂目的空寂,不再是“静尘师太”看破红尘的淡漠。那双眸子,此刻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表面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冰层,冰层之下,却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那火焰是深沉的悲痛,是无尽的忧惧,是决绝的守护意志,是母性被逼到绝境后爆出的、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滔天烈焰!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穿透长廊的昏暗和弥漫的血腥硝烟气息,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抱着朱高燧、僵立当场的徐妙锦身上。那目光中,有对妹妹的审视,有对眼前混乱局面的瞬间判断,但更多的,是一种无需言语、直达灵魂深处的复杂情感洪流——四年青灯古佛的疏离,在此刻骨肉至亲危在旦夕的绝境前,被瞬间冲垮!留下的,是刻入骨髓的牵念和破釜沉舟的归来!
“姐…姐姐?!”徐妙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迷途孩童终于见到依靠般的巨大委屈!她怀中的朱高燧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停止了抽噎,从徐妙锦的颈窝里抬起头,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门口那个风雪中归来的身影。那身影很陌生,穿着破烂的和尚衣服,但那种感觉…却又带着一丝模糊的、遥远的、让他本能地想要靠近的温暖气息?
徐仪华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只在徐妙锦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迅扫过长廊。她看到了地上凌乱的血迹(朱高煦留下的),看到了徐妙锦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的惊恐,看到了内侍嬷嬷们脸上的仓惶,更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紧张气氛。
**王府,刚刚经历了一场来自内部的袭击!**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心中那团守护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她的孩子们!高炽!高煦!高燧!
“高炽…高煦…高燧…”徐仪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们…在哪?!”
这嘶哑却充满力量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朱高燧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瞪大了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个身影。虽然面容被风霜和血污模糊,虽然穿着陌生的衣服,但那声音…那声音深处某种熟悉的、让他灵魂都为之安宁的韵律…“娘…?”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巨大不确定和渴望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他颤抖的小嘴里溢了出来。
徐妙锦瞬间泪如泉涌!她用力点头,哽咽着指向中庭方向:“高炽…在里面!他…他又吐血了!情况很不好!高煦…高煦他…”她看了一眼前院方向,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他刚才在前院…和贼人拼杀…受了伤…但没事!他没事!他在前面!”
听到“高炽吐血”、“高煦拼杀受伤”,徐仪华眼中那冰层之下的火焰猛地爆燃!一股撕裂般的痛楚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不再有任何犹豫,一步踏进了长廊!那沾满泥雪的僧鞋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水印。她无视了脚踝的剧痛,无视了身体的虚弱,如同扑火的飞蛾,径直朝着徐妙锦所指的中庭方向冲去!步伐踉跄却异常坚定!她要去高炽身边!立刻!马上!
“姐姐!你的伤…”徐妙锦看着她褴褛僧袍上刺目的血迹和苍白的脸色,惊呼道。
徐仪华充耳不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病危的长子!然而,就在她即将冲过长廊拐角,奔向中庭内院的瞬间——
“轰——!”
王府沉重的大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带着金属摩擦和沉重脚步的声响!紧接着是侍卫们带着巨大疲惫和敬畏的、此起彼伏的高呼:
“王爷回府——!”
“快!担架!张将军需要立刻救治!”
“太医!快传太医!”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和冰冷的铁锈气息,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从前院方向席卷而来,充斥了整个空间!
徐仪华的脚步,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猛地顿住!
她僵硬地、缓缓地转过身。
长廊的另一端,通往正门大厅的宽阔通道口。
一群人正簇拥着走进来。
为之人,一身玄色重甲,甲叶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粘稠的、暗红近黑的血痂和碎肉,甚至有几缕断裂的肠子挂在肩甲的缝隙里,正滴滴答答地淌着粘稠的血水。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黑被血污粘结在额角,脸上布满血污和烟熏的痕迹,额角那道狰狞的血痂格外刺目。他的眼神,如同刚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魔神,冰冷、疲惫,却依旧燃烧着未熄的杀意和掌控一切的威压。他手中,还紧握着一柄剑刃翻卷、沾满脑浆和碎骨的长剑,剑尖拖在地上,出刺耳的摩擦声。
正是燕王朱棣!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扫过混乱的大厅,带着主宰生死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抬着担架(上面躺着生死不知、浑身是血的张玉)的士兵,越过惊慌跪地的内侍,越过抱着朱高燧、泪流满面的徐妙锦……最终,**定格在长廊拐角处,那个穿着褴褛灰色僧袍、浑身泥雪血污、正僵硬地转过身来的单薄身影上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朱棣那双如同万载玄冰、刚刚还燃烧着未熄战火和焦灼杀意的眼眸,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仿佛看到了比千军万马、比尸山血海更令他震惊、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景象!他脸上那铁血铸就的帝王面具,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清晰的、无法掩饰的裂痕!那里面混杂着极度的错愕、难以置信、一丝被冒犯领地的冰冷怒意,以及…更深层、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死水微澜般的剧烈震动!
风雪,依旧从敞开的侧门灌入,吹拂着徐仪华褴褛的僧袍和散乱的丝。她苍白脸上那凝固的血痕,在摇曳的昏暗灯火下,显得如此刺眼。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迎向朱棣那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四年青灯古佛的隔绝,四年刻意回避的疏离,四年各自背负的沉重与孤寂……在这一刻,在这弥漫着浓郁血腥和死亡气息的修罗场般的王府大厅里,在这刚刚经历了生与死、血与火洗礼的深渊边缘,被彻底击得粉碎!
没有言语。没有呼唤。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徐仪华看着朱棣,看着他那身如同从地狱血池中捞出的玄甲,看着他那双冰封之下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看着他身后担架上生死不明的张玉……一股混杂着剧痛、悲悯、决绝和四年压抑情感的洪流,猛地冲破了喉咙的桎梏。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嘶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直抵灵魂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
“朱棣″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