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深处,承运殿侧,一间门窗紧闭、重兵把守的密室。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烛火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朱高炽裹着厚重的锦裘,蜷缩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宽大椅子里。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瘦弱的胸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苍白的脸上病态的红晕更深了。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方丝帕,指缝间,新鲜的、刺目的猩红正一点点渗透出来。
道衍和尚盘膝坐在他对面的一张蒲团上,双目微阖,手中那串乌沉沉的佛珠缓缓捻动,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在这充斥着咳嗽与杀伐回音的密室里,显得格外诡异而沉静。
“咳…咳咳…”朱高炽好不容易压下又一轮撕心裂肺的咳嗽,抬起那双因痛苦而布满血丝、却又异常锐利的眼睛,望向道衍,声音嘶哑虚弱,却字字清晰:“大师…外面…咳咳…打起来了…张玉将军…能顶住多久?张信…咳咳咳…此人…心思深沉…他…会倒戈吗?”
道衍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睁眼,声音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世子勿忧。张将军乃百战之将,深谙哀兵必胜之道。端礼门狭小,朝廷兵马虽众,一时难以展开。此刻,比刀枪更利的…是人心。”他枯瘦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张信此人,鼠两端,所求者,无非是身家性命与泼天富贵。应天那道锁拿王爷、连坐三司的绝户诏书,便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王爷既已醒,龙吟已…他若想活,唯有‘弃暗投明’一途。”
朱高炽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明悟,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即便如此…朝廷大军…咳…仍在城外…北平九门…尚在朝廷之手…仅凭王府亲卫…恐难久持…”
“世子所虑极是。”道衍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照着跳跃的烛火,仿佛有星辰在其中流转,“所以,我们还需要一道‘东风’。”他目光转向密室角落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书案。书案上,一方九龙钮的亲王金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旁边是早已备好的素绢与朱砂墨。
“请世子…咳咳…为父王…代笔!”朱高炽瞬间明白了道衍的意图,眼中爆出惊人的光亮,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又被剧烈的咳嗽压了回去。他强忍着翻腾的气血,对侍立在一旁、同样脸色苍白的王府长史葛诚嘶声道:“葛长史!扶我…过去!”
葛诚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朱高炽搀扶到书案前。少年世子颤抖着伸出冰冷的手指,蘸饱了浓稠如血的朱砂墨。笔尖悬在素绢之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全身仅存的气力都灌注于笔端。手腕悬停,指尖因用力而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庆寿寺金砖上那刺目的血泊,是父王额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是朝廷诏书上那恶毒的字眼,是端礼门外震天的喊杀声!
再睁眼时,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与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他手腕猛地落下!
笔走龙蛇!力透绢背!
“奉天靖难讨逆檄!”
七个大字,如同七道血色的惊雷,狠狠劈落在素绢之上!每一个字都棱角峥嵘,杀气四溢,带着少年世子呕心沥血的控诉与滔天的怒火!
朱高炽运笔如飞,胸中块垒尽数倾泻于笔端:
“奸臣齐泰、黄子澄等,包藏祸心,构陷亲王,离间天家骨肉!挟持幼主,矫诏乱命!祸乱朝纲,荼毒天下!…今削吾王爵,废为庶人,锁拿问斩,其心可诛!…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吾太祖高皇帝亲子,分藩北疆,守土安民,岂能坐视奸佞祸国?!…特举义兵,入京清君侧!诛奸佞!安社稷!…凡我大明忠勇将士、义士仁人,当明辨忠奸,共襄义举!…檄文所至,如律令行!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朱高炽浑身脱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点如同凄艳的梅花,溅落在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檄文之上!他身体软倒,被葛诚和王彦死死扶住,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封染血的檄文,亮得惊人!
道衍看着那溅血的檄文,眼中精光大盛!他豁然起身,枯瘦的手指抓起那方沉重的亲王金印,对着印泥重重按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盖在檄文的落款之处!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敲响了时代的丧钟!
九龙钮金印的鲜红印记,如同一颗燃烧的心脏,深深烙印在素绢之上,烙印在“朱棣”二字之旁,更烙印在那几点刺目的世子鲜血之上!
“血诏已立!天命昭昭!”道衍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宣告,“葛长史!王公公!即刻誊抄百份!命死士携此血诏,趁乱潜出王府!传檄北平九门守军!传檄城外大营!传檄山东、山西、辽东!将此讨逆之声,遍传天下!”
“是!”葛诚和王彦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封染血的檄文,如同捧着燎原的火种,冲出了密室!
道衍缓缓转过身,目光仿佛穿透了密室的墙壁,穿透了王府的喧嚣,投向了端礼门外那血腥的战场,投向了后山风雪中那座孤寂的禅房。他捻动佛珠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悄然握紧了那柄光滑的木鱼槌,指节微微白。
“阿弥陀佛…”一声低沉的佛号在他唇间滚过,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王爷…此去…血海滔天…是佛是魔…唯在…您一念
后山,静尘禅房。
门扉紧闭,却无法隔绝山下北平城中隐隐传来的、如同闷雷滚过的喊杀声与兵刃撞击的锐鸣。那声音时远时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如同无形的爪子,不断抓挠着禅房内凝固的寂静。
静尘师太(徐仪华)依旧保持着跌坐蒲团的姿势,脊背挺直如松,灰色的僧袍纹丝不动。然而,那在她指尖骤然跌落尘埃的剃刀,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距离她的赤足不足一尺。幽冷的刃光,在昏暗的烛火下,兀自闪烁着不甘的寒芒,如同她冰封心湖下,那一道无法抹去的裂痕。
刀锋撞击地面的那声“叮”响,仿佛还在她耳边回荡,震得她灵魂深处那冰封的湖面,荡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杀——!!!”】
那一声跨越空间、穿透风雪、如同受伤狂龙出的咆哮,裹挟着滔天的杀意与决绝,在她推开禅房门的刹那,在她指尖触碰到冰冷剃刀的瞬间,狠狠地、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她的识海!
是他!
他醒了!
带着血!带着恨!带着…毁天灭地的意志!
那声“杀”,不是疯癫的呓语,而是清醒的、冰冷的、属于统帅的战争号角!
为什么?!
为什么在她刚刚斩断尘缘,以为一切都将归于死寂的刹那,他却以如此狂暴的姿态醒来?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宣告战争的开始?!
是为了报复她那一掌?报复她斩断尘缘的决绝?
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为了那染血的玉麟所昭示的所谓帝位?!
一股混杂着愤怒、失望、被背叛的冰冷,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猛地闭上眼,试图用最深的禅定将这一切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