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难题”?“考考他”?“连清洛都答不上来”?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尤其是春杏转述乔清洛那带着撒娇和挑衅的语气,像是一缕清风,意外地吹散了他心头的部分阴霾。
顾远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玩味和荒谬的笑意。难题?苏婉娘?那个被苏家那种垃圾环境熏陶出来的、满脑子浆糊《女训》《女德》的可怜虫,能有什么难题?还能难住清洛?清洛虽然不爱读书,但天生聪慧,跟着他耳濡目染,眼界见识远寻常闺阁女子。苏婉娘那点从腐儒私塾里听来的、用来驯化女子的狗屁道理,在清洛眼里恐怕连个笑话都算不上。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顾远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倒要看看,这个苏婉娘能抛出什么“难题”。正好紧绷的神经需要放松一下。他站起身,随手将一份密报塞进袖中,对春杏淡淡道:“知道了。本王这就过去。”
当顾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听雨轩门口时,屋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凝。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窄袖常服,腰束革带,身姿挺拔如松,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气势。眉宇间虽因乔清洛的召唤而敛去了一些戾气,但那深眸中的锐利和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依旧让苏婉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苏婉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就要屈膝下拜,行那最恭敬的妾侍礼。膝盖已经微微弯曲,身体前倾,双手交叠置于腰侧——这个动作在她过去十八年里重复了无数次,刻进了骨髓。
然而,就在膝盖即将触碰到冰冷地面的前一刻,昨夜春杏的话语、刚才乔清洛的言传身教、以及顾远本人那无数次对繁文缛节表现出的不耐,如同数道电流同时击中了她!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脑中炸响:腰板挺直了说话就行!”“看着烦!”“你行不行礼我也是夫君的正室呀?”“我的身份岂是行不行礼就能说明的?”
身体猛地僵住!下拜的动作硬生生卡在了半空!她的腰还弯着,膝盖还曲着,双手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整个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凝固成了一个极其滑稽可笑的姿态。她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羞窘的红潮,眼神慌乱地看向乔清洛,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顾远,不知所措。
顾远将这滑稽的一幕尽收眼底。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锐利如鹰的深眸中,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毫不掩饰的诧异,紧接着,便化为一种饶有兴味的探究。他看向乔清洛,挑了挑眉,仿佛在问:这就是你说的“难题”?
乔清洛强忍着笑意,悄悄对顾远眨了眨眼,意思是:看吧,开始变了哦!
顾远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他大步走进来,没有理会苏婉娘那僵硬的姿势,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直接落在苏婉娘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听清洛说,你有难题要问本王?连她都答不上来?”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威势。
苏婉娘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那凝固的姿势更是让她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听到问话,她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赶紧就势直起身子,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用尽可能恭敬但不再卑微的语气说道:“回…回王爷,妾身…妾身确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问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执着:“是关于…《女训》《女德》中的诸多训诫。例如‘夫为妻纲’,‘女子无才便是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妾身自幼诵读,奉为圭臬,然…然近日心中困惑愈甚。这些…这些圣人之言,女子立身处世之根本,是否…是否当真为亘古不变之至理?”
顾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苏婉娘说完,他才缓缓端起春杏刚奉上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口。放下茶盏,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苏婉娘,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狗屁罢了。”四个字,清晰、平静、毫无波澜地从顾远口中吐出,却如同平地惊雷,炸得苏婉娘浑身一颤!连早有心理准备的乔清洛,也被夫君这开场白震得美目圆睁。
“狗…狗屁?”苏婉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她想过顾远可能会反驳,会用别的道理来论证,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契丹王爷,竟会用如此粗鄙、如此直白、如此…大逆不道的词语,来评价她心中至高无上的圣贤典籍!
“怎么?觉得本王言辞粗鄙?”顾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道理,不在辞藻华丽与否。本王问你,就拿吃饭这件最平常的事来说。无论男女,是否都该注重所谓的‘餐桌礼仪’?《礼记·曲礼》上是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共食不饱,共饭不泽手,毋抟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骨…’诸如此类,繁文缛节,数不胜数?”
苏婉娘下意识地点头,这正是她从小被耳提面命的内容:“是…是的王爷!‘食不言,寝不语’,‘毋咤食,毋固获’…此乃君子淑女立身之本,不可轻废!体现人之教养,秩序之井然…”
“哦?”顾远打断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戏谑的智慧光芒,“那更有意思了。本王问你,若是一个流民,饿得奄奄一息,眼冒金星,快要死了。此时在他面前放上一桌珍馐美味,旁边还放着一本《礼记·曲礼》。你说,他除了那些所谓的‘圣贤’!
顾远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的讽刺意味,还有谁能做到书里讲的这些狗屁礼仪?是先顾着把书上的条条框框都做到位,还是先抓起食物塞进嘴里活命?”
苏婉娘瞬间语塞:“这…这…”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极端情况。圣贤书上只教人如何做君子淑女,何曾考虑过濒死之人该如何守礼?
“答不上来?”顾远轻笑一声,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那我再问你,就拿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来说,谁能做到只要吃饭,就严格按照《礼记》上的每一条规矩来?嗯?哪怕是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独自一人吃饭的时候?”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苏婉娘,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本王就不妨告诉你,本王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有时候比街边的乞丐还要‘下作’!饿了就用手抓,烫了就呼呼吹气,啃骨头啃得满嘴是油,吃高兴了还会哼两句小曲儿!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吧?”
顾远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苏婉娘信奉的“礼仪”基石上。她瞠目结舌,看着眼前这位威严尊贵的王爷,实在无法想象他独自一人时“比乞丐还下作”的吃相。这…这简直是颠覆性的认知!
“本王这算是违反了礼仪,还是没违反礼仪?”顾远步步紧逼,“《礼记》可没说关起门来自己吃饭不算数吧?那些整天把礼仪挂在嘴边,张口仁义礼智信,闭口忠孝悌节义的人,背地里做的事,恐怕一个比一个龌龊肮脏!”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目光如刀锋般直刺苏婉娘心底最痛的伤疤:“就拿你那个‘好父亲’来说!口口声声用《女训》《女德》来压制你,用孝道伦常来捆绑你!可他在你的婚宴上,那个肥头大耳、满身油腻、狼吞虎咽、四处敬酒、衣冠不整、唾沫横飞的样子,可曾有一丝一毫符合他自己口中的‘礼’?可谓滑天下之大稽!”
“还有你那两个‘好哥哥’!对你呼来喝去,动辄打骂,言语粗鄙不堪!他们自己满口污言秽语,行为破马张飞,却对你所谓的‘失仪’指手画脚!他们自己连最基本的‘兄友弟恭’都做不到,连‘尊重他人’都不懂,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你恪守‘妇德’?”
顾远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句句砸下:“这就好比军营!一个自己严重违反军纪、临阵脱逃的士卒,却跑到校场上,对着其他认真操练的士兵指手画脚,说他们动作不够标准!他配吗?他自己都烂透了,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理解,都没做到,他凭什么去督促别人?他有什么资格?!”
“这…”苏婉娘脸色煞白,浑身颤抖。顾远的话,将她父母兄长那虚伪、丑陋的嘴脸赤裸裸地撕开,血淋淋地展现在她面前。那些曾经让她痛苦不堪却又无力反抗的场景,此刻被顾远用“实力”与“资格”的利刃剖析,显得如此荒谬可笑!她想要反驳,想要维护记忆中父母那最后一点“威严”,却现所有的辩词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助纣为虐!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抓住桌沿,脑中一片混乱,只剩下从小被灌输的、如同救命稻草般的教条在回响。她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固执,几乎是吼了出来:
“可是圣人说!书里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乃天地正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为女子贞烈!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乃百世之正统!这些难道都错了吗?!”
这一连串的诘问,带着她积压了十八年的困惑、痛苦和最后的挣扎。
顾远看着苏婉娘那激动、绝望又带着最后一丝顽固的神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看到了一个终于被逼出所有底牌的对手。他脸上那抹冷峭的笑意更深了,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兴奋的思辨光芒。他喜欢这种挑战,喜欢用逻辑和事实去碾碎那些看似坚固的愚昧堡垒。
“圣人?圣人只有孔夫子一人吗?”顾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石坠地,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俯瞰历史的宏大视野,“老子李耳何在?其《道德经》言‘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其思辨之深邃,岂是‘纲常’二字可囿?墨子翟何在?其倡‘兼爱’‘非攻’‘尚贤’,摩顶放踵利天下,其胸怀之博大,其践行之勇毅,岂是空谈‘仁义’者可及?庄子周何在?其‘逍遥游’‘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其精神之自由脱,视功名利禄如腐鼠,岂是蝇营狗苟于‘君臣父子’者能懂?韩非子何在?其‘法’‘术’‘势’之说,洞察人性之幽微,奠定法治之根基,其务实之精神,岂是‘独尊儒术’后那些皓穷经、寻章摘句的腐儒可比?荀子况何在?其‘性恶论’直指人心根本,‘制天命而用之’彰显人定胜天之志,其思想之锐利进取,岂是‘三从四德’之枷锁能缚?”
顾远语不快,却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将诸子百家的核心思想信手拈来,对比鲜明。他每点出一个名字,每说出一句核心主张,都像在苏婉娘那狭窄的认知世界里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诸子百家,争鸣于春秋战国,各擅胜场,思想碰撞何其激烈!儒墨并称显学,道法兵名阴阳,各有拥趸!孔孟之道,不过是其中一家之言!何曾有过定论?谁又能说其他各家就是歪理邪说?”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质问,“所谓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过是汉武帝刘彻为巩固皇权、统一思想、便于统治而采取的政治策略罢了!是帝王之术!是统治工具!”
他目光如炬,直刺苏婉娘:“你只看到‘独尊儒术’,可曾想过为什么?儒家讲‘君君臣臣’,讲‘三纲五常’,讲‘忠孝节义’,哪一条不是在强化等级秩序,哪一条不是在维护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威,哪一条不是在告诉被统治者要安分守己、逆来顺受?这难道不比墨家的‘兼爱’(爱无等差)、道家的‘无为’(减少干预)、法家的‘法治’(规则面前相对平等)更有利于皇帝坐稳龙椅吗?至于其他那些更强调民生、更注重实际、甚至鼓吹反抗暴政的学说,自然要被‘罢黜’!因为它们对皇权的威胁更大!”
顾远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对历史真相的嘲弄和对愚昧的怜悯:“至于你念念不忘的‘女训女德’这种狗屁东西,为何在‘独尊儒术’后大行其道,尤其到了现在愈变本加厉?道理一样!因为那些高高在上、把你们女子不当人看的男人,既想享受你们的服侍、生育和美貌,又想牢牢控制你们的思想和行为,让你们心甘情愿做牛做马!这些‘女德’教条,就是他们精心编织出来,套在你们脖子上的枷锁!是他们卑劣欲望的遮羞布!是他们为了合理化自身压迫而找出的‘神圣’借口罢了!可笑!可悲!”
他顿了顿,仿佛要给苏婉娘消化这惊涛骇浪般信息的时间,然后抛出了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假设,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那我再问你,倘若本王明日黄袍加身,做了皇帝老子!我身边豢养着一群所谓的‘当世大儒’,他们拿着丰厚的俸禄,看我的脸色行事。我指着你身上这件衣服(顾远随意地指了指苏婉娘身上一件普通的素色襦裙),说:‘此衣颜色不祥,纹饰犯忌,穿了就是悖逆天意,大不敬!该杀!’然后我让那群‘大儒’引经据典,东拉西扯,写出煌煌万言,论证这件衣服如何如何‘大逆不道’,如何如何‘祸国殃民’!再下令全国焚烧此等衣物,违者格杀勿论!那么…”
顾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锁住苏婉娘苍白失血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后世之人,是否也要将我顾远的这句‘该杀’,奉为至理名言?是否也要让他们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恪守这条‘穿衣禁忌’,违者处死?只因为,说这话的人,是皇帝?是‘天子’?拥有生杀予夺的‘实力’?”
苏婉娘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扶着桌子,几乎要瘫倒在地。顾远这个假设,太尖锐,太赤裸裸了!彻底撕开了“圣人之言”、“礼教规范”背后那血淋淋的权力本质!什么神圣?什么永恒?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是统治者维护利益的工具!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在这一连串逻辑严密、证据确凿的轰击下,彻底崩塌了!碎成了齑粉!
看着苏婉娘摇摇欲坠、眼神涣散的样子,顾远知道,最后一根名为“孝道”的支柱,也必须彻底摧毁,才能让这个可怜的灵魂获得真正的解脱。他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深的穿透力:
“最后,说到你一直视为生命、视为不可逾越之天堑的‘孝’。”顾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来自大自然的真实,“世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乌鸦反哺’是孝。听起来很美好,是吧?”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幽深:“但本王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本王所习的顶级武学‘百兽功’,乃是本王的叔公,于漠北苦寒之地,观察百兽习性、领悟其搏杀与生存之道所创。其中,就包含了最赤裸裸的自然法则!”
“兔子,温顺吧?可当母兔子在极端饥饿、濒临死亡时,它会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顾远盯着苏婉娘的眼睛,缓缓吐出冰冷的答案,“吃掉自己怀里最弱小的那只幼兔!因为那是它身边唯一能维持它生命的食物!狮群,猛虎,够强大吧?可当领地内食物匮乏到极点,为了争夺最后一点生存资源,雄狮或猛虎会毫不犹豫地做什么?杀死甚至吃掉自己亲生的幼崽!因为它们弱小,是累赘,更是…食物!在生存面前,血缘亲情,脆弱得不堪一击!”
“人呢?”顾远的反问如同重锤,狠狠砸下,“人难道就真的脱于这自然法则之外了吗?苏婉娘,你摸着良心回答本王!你的父母,生下你,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和热爱?是为了尽父母的责任,给你一个温暖的家,保护你健康成长?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是把你当作一件工具?一件可以用来换取利益、用来传宗接代、用来伺候他们和宝贝儿子的工具?就像现在,他们为了攀附周德威,为了可能的荣华富贵,毫不犹豫地将你当作货物一样送来这里!你,真的愿意踏入这听雨轩吗?”
顾远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苏婉娘的心上。她想起了自己从记事起就未曾感受过的温暖,想起了戒尺、祠堂、弟弟的欺凌、哥哥的推搡、父母的责骂、郭从逊的血…眼泪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父母本身诞育你的目的,就从根本上违背了他们口中所谓的‘父母慈爱’之原则!”顾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所以,若我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