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罕和晁豪站在顾远身后,神色凝重,与这片刻的轻松格格不入。
“咳,”顾远轻咳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低语和嬉笑。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诸位兄弟,”顾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召集大家来此,非为叙旧,更非庆功。而是…我顾远,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至极,甚至…冷酷无情的决定。这个决定,关乎在座每一位的身家性命,关乎石洲数万百姓的存亡,更关乎…我们所有人未来的路。”
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一股不祥的预感弥漫开来。姬炀脸上的轻浮消失了,李襄收起了骰子,左耀挺直了脊背,邹野皱紧了眉头,黄逍遥握紧了拳头。王畅的眼神锐利起来,赫红也微微蹙眉。毒蛇九子们更是神情各异,银兰抬起了清冷的眸子,祝雍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顾远没有绕弯子,他用最简洁却也最沉重的话语,将刚才向墨罕、晁豪分析过的崩坏局势、原计划的彻底破产、以及石洲面临的灭顶之灾(李存勖的紧逼、苏婉娘这颗毒钉、朱温的朽、刘仁恭的废物、阿保机的自顾不暇)再次复述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众人的心头。当他说到被迫接受苏婉娘为妾是李存勖钉入心脏的毒钉时,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声和愤怒的低吼。当他说到原定金蝉脱壳计划因时间被剥夺而彻底失败时,绝望的气息开始弥漫。
“所以,”顾远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我们必须立刻改变!走一步险棋!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却也…必须舍弃许多的棋!”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每一张或震惊、或愤怒、或茫然的脸庞,抛出了那个残酷的计划:
“苗疆故土,已非退路!南方诸王割据,关卡林立,数万人迁徙,无异于自投罗网,必遭李存勖或朱温的剿杀!史教主当初带五千精锐分批潜入已是极限,如今带着更多妇孺,绝无可能安然抵达!原计划不变,邹野兄弟,你保护史教主,你们带着五毒教剩余的二千余苗疆兄弟及家眷,以商会名义,分批、分散、伪装成商队、流民,携带部分钱财和必需品,秘密潜回苗疆!这是保住苗疆火种唯一的希望!石洲的基业,你们带不走,也不必再牵挂!”
邹野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顾各!那史迦她…她快生了!这长途跋涉…”他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担忧,史迦怀孕九个月,晁豪去请时,她听闻有重大变故,不顾劝阻硬要前来,是邹野和晁豪几乎跪求才将她安抚在家。此刻想到妻子即将面临的颠沛流离,心如刀绞。
顾远闭了闭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知道!但这是唯一能保住她和孩子,保住苗疆根基的路!留下,必死!晁豪,稍后你亲自带赤磷卫最精干的一队,护送邹野兄弟回去,务必确保史教主安全!告诉她,这是命令!为了孩子,必须走!”
晁豪重重点头:“遵命!”眼中也满是沉重。
顾远的目光转向其他人,语气变得更加冰冷而急促:“至于我们…石洲这艘船,注定要沉了!李存勖想要的,是这块肥肉,是我的脑袋!在他大军压境,毒钉在侧之前,我们要用这最后的时光,疯狂一把!”
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光芒:“赤磷卫的兄弟们!还有在座许多未成家的弟兄!你们不是一直被这该死的乱世压得喘不过气,看不到成家立业的希望吗?那就现在!石洲库房里的钱,商会积累的财富,拿出来!分下去!让所有兄弟们娶妻、纳妾、置地、享乐!能享受多少享受多少!麻痹李存勖的耳目,让他们以为我们志得意满,醉生梦死!同时,我会立刻联系耶律德光!”
提到耶律德光,众人又是一惊。顾远冷笑道:“阿保机现在被诸弟叛乱搞得焦头烂额,但他和他儿子耶律德光的贪婪,比李存勖只大不小!石洲的财富、工匠、技术,他们父子垂涎已久!我主动送上门去!我会告诉耶律德光,只要他派一支精锐骑兵,不需要太多,但要绝对精悍,配合我在漠北的百兽部残存力量,突袭接应!石洲的财富、人口、技术,他们能抢多少是多少!而我,将带着愿意跟随我的人——赤磷卫核心、以及愿意跟我走的兄弟——趁乱突围,渡河北上,投奔阿保机帐下,助他平定叛乱,登基称帝!这是我们唯一能存身立命,并保留东山再起资本的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北斗派和毒虫教众人,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沉痛:“乱世之中,身不由己。我顾远,今日不强求任何人!北斗派、毒虫教的兄弟们,你们…想跟我走的,我顾远拼死也会护你们周全,带你们在契丹搏一个前程!不想走的…”
顾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不想走的,散了吧!散了吧!我会给你们足够安身立命的钱财,让你们能在这乱世中…讨一条活路!李存勖要的是石洲,要的是我的头!你们…无关紧要了,或许…能活下去。”
最后,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最冷酷也最无奈的话:“至于石洲的百姓…他们只能…悲哀自己生在这该死的乱世了!我顾远…让他们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已是…尽力了…散了吧…”
“散了吧”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墨罕和晁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知道这个决定对顾远意味着什么,尤其对毫不知情、将石洲视若珍宝的乔清洛意味着什么!夫人那面的心血,那纯真的笑容…他们简直不敢想象那崩塌的场景。
“砰!”一声巨响打破了死寂!是王畅!这位向来沉稳如山的北斗老大,此刻双目赤红,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紫檀木桌案上,硬生生砸裂了桌面!他猛地站起身,指着顾远,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颤抖:
“顾远!你…你怎能如此?!石洲百姓何辜?!他们信任你!依靠你!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你竟要将他们…弃之如敝履?!为了你自己活命,为了你那所谓的‘前程’,就要将他们留给李存勖的屠刀,留给契丹人的铁蹄?!这与当年欺压我们的那些狗屁贵族有何分别?!与那视人命如草芥的朱温、李存勖有何不同?!你忘了我们当初为何在一起?!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来!不是让你今日如此…如此冷酷无情地舍弃他们!你这是背信弃义!是懦夫行径!”
王畅的怒吼如同惊雷,震得整个密室嗡嗡作响。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对理想的幻灭。
“王畅!住口!”赫红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教主的威严和一丝凌厉的杀意。她也站了起来,目光如冰刃般射向王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妇人之仁只会害死所有人!顾帅此计,是壮士断腕,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你以为留下就能救百姓?李存勖大军一到,玉石俱焚!石洲会变成人间炼狱!顾帅带着愿意走的核心力量保存火种,他日未必不能卷土重来,为今日死难者报仇!你这般迂腐的仁义,只会让所有人都跟着陪葬!”
赫红与王畅本就因理念不合,赫红更重实际利益和生存,王畅更重道义和庇护,同时他们因为彼此兄弟的争斗而素有嫌隙。此刻王畅的指责,彻底点燃了赫红的怒火。
“放屁!”王畅怒极反笑,“赫红!你个妖妇!你少拿你那套‘成大事’的歪理来蛊惑人心!舍弃百姓,独活自身,这算什么英雄好汉?算什么统帅?!我看你是被顾远这个败类洗了脑,只顾着你那毒蛇教的前程了吧?!”
“你找死!”赫红眼中寒光大盛,腰间淬毒的软剑瞬间弹出一截,森冷的杀气弥漫开来!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质疑她对顾远的忠诚和对大局的判断!
“够了!”“住手!”
黄逍遥和黑先生祝雍几乎同时出声。黄逍遥一个箭步挡在赫红身前,紧紧抓住她握剑的手腕,焦急地低吼:“红儿!冷静!别冲动!”他深知妻子性情刚烈,真动起手来后果不堪设想。
祝雍则一把拉住暴怒欲冲上去的王畅,脸上堆满了“焦急”和“劝和”的表情:“王大哥!王大哥!息怒!息怒啊!姐姐也是一时情急!都是为了大家着想!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了和气!”他一边劝着,一边暗中用力,看似拉架,实则巧妙地阻止了王畅可能的反击,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看好戏的阴冷。这正是他煽风点火、制造分裂、削弱顾远权威的绝佳机会!
场面瞬间剑拔弩张,火药味浓烈到了极点!姬炀、李襄等人目瞪口呆,左耀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邹野脸色惨白,何佳俊、银兰等人也都神情紧绷。
“哇——!”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炸响,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是李鹤!
他彻底崩溃了!他挣脱了身边试图安抚他的人,扑倒在地,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涕泪横流:“百姓!百姓啊!老顾!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啊!!”他抬起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眼中充满了血丝,“我娘…我娘当年就是被乙室部的贵族像丢垃圾一样丢在雪地里活活冻死的!就因为她是个低贱的奴隶!没人管她死活!你现在…你现在要把石洲的百姓也这样丢给李存勖,丢给契丹人!他们…他们和我娘有什么分别?!都是这乱世里命如草芥的可怜虫啊!顾哥!你忘了我们当初的誓言了吗?!忘了那些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普通士卒了吗?!你的心…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李鹤的哭诉,字字泣血,句句诛心!他悲惨的童年记忆,母亲屈辱惨死的画面,与眼前即将被抛弃的石洲百姓重叠在一起,彻底击垮了他的理智。他质问顾远,也是在质问这残酷的世道!
顾远看着状若疯狂的李鹤,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何尝不痛?何尝不愧?但他没有退路!
“李鹤!”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压过了李鹤的哭嚎,“你告诉我!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留下来,陪着石洲百姓一起死?让李存勖把我们一锅端了,让清洛、让寤儿、让史迦和她未出世的孩子、让在座所有兄弟的妻儿老小,都给我们陪葬?!然后呢?然后就没有人记得你娘的仇!没有人记得石洲百姓的苦!我们所有人都变成黄土一堆!这就是你要的仁义?!这就是你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