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拉握着刀,一步步向他走来。银质的脚环随着她的步伐,出轻微而规律的“叮铃”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顾远紧绷的神经上。她在他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闻到她间山茶花的淡香和她肌肤上散出的温热气息。
她微微仰起头,月光从竹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勾勒出她颈项优美的弧度。她的目光牢牢锁住顾远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质感,敲打在顾远的心上:
“远哥哥”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这苗疆的山水养人,也养蛊。情蛊入骨,便是一生一世。你若负我……”
那冰冷的、泛着诡异蓝紫色幽光的刀尖,带着破开空气的锐啸,“夺”地一声,深深钉入顾远脚边的竹制地板。刀身嗡嗡震颤,余音在狭小的竹楼内回荡。刀柄上缠绕的靛蓝色布条末端,那只用银线绣成的狼头,在灯下冷冷地注视着他,獠牙森然。
“你若负我……”阿古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后面的话语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
顾远没有让她再说下去。
就在那“负”字尾音将落未落的瞬间,他像一头雄狮,所有的犹豫、不安、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为原始、更为狂暴的力量彻底碾碎。他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狠狠攫住了阿古拉的双肩。他俯下身,狠狠吻住了她微张的、带着颤抖的唇。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攻城掠地般的掠夺,是灵魂深处的烙印。阿古拉的身体骤然僵硬,双手本能地抵在顾远坚实的胸膛上。然而,这抗拒的力道仅仅维持了一瞬。仿佛有某种坚冰在顾远灼热的唇舌和那不容置疑的拥抱下轰然碎裂。阿古拉紧绷的身体骤然软了下来,抵在顾远胸前的手,慢慢松开了力道,转而紧紧地攀住了他宽阔的脊背。她的回应从生涩到热烈,带着一种同样不顾一切的疯狂。口中那点微咸的血腥气,反而像是一剂最猛烈的春药,点燃了所有压抑的情感。
“唔……”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她喉间逸出。
顾远的手臂收紧,轻而易举地将阿古拉轻盈的身体整个托离地面。阿古拉惊呼一声,双腿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腰。她的银脚环在剧烈的动作中出一阵急促而清脆的“叮铃铃”乱响,如同骤雨敲打在玉盘之上。
他抱着她,大步走向竹楼内侧悬挂着的蜡染蓝布帘子后面。帘子后面,是一张铺着软垫的竹榻。顾远近乎粗暴地掀开帘子,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在柔软的榻上。阿古拉陷在垫里,乌黑的长铺散开来。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脸颊绯红,眼波迷离地望着他。
顾远俯身,再次吻住她。这一次,少了些狂风暴雨,多了些缠绵悱恻的探索。靛蓝色的小衣被笨拙而急切地解开,露出少女莹润的肌肤……
竹楼外,夜风拂过竹林,沙沙声如同情人的絮语。月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桐油灯的火苗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放大、晃动。
阿古拉脚踝上银铃细碎而急促的“叮铃”声。那声音起初还带着些许慌乱和羞怯,如同受惊的小鸟。渐渐地,铃声变得绵长、急促、破碎,时而如清泉滴落,时而如骤雨倾盆,时而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珠玉,叮叮当当,清脆而不知疲倦地响着。
这银铃的乐音,成了这竹楼春夜里唯一的旋律,缠绕着粗重的喘息,交织着银铃的响声穿透薄薄的竹篾墙壁,在寂静的苗寨夜色中,固执地响着……
铃声散去,顾远拿起阿古拉插入地上的苗刀,指腹感受着那冰冷的锋芒和残留的血气:"这血,是你的,也是我的,更是苗疆新生的印记。”他将刀小心地放回匣中,合上盖子,然后握住阿古拉的手,目光灼灼,“我尽力让它不再是杀戮的兵器,它是守护的象征。守护你,守护我们的未来。”
阿古拉软软的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心中的疲惫与伤痛仿佛被一股暖流缓缓抚平……
栖凤居北面竹楼,数日前就建立起来一个小灵堂,近几日香烛的烟气缭绕不散,混合着纸钱焚烧后的焦糊味,形成一种沉重而滞涩的气息。史迦跪坐在冰冷的竹地板上,面前的火盆里,未燃尽的纸钱边缘卷曲着暗红的火星,灰白色的余烬被门隙漏进的冷风卷起,打着旋儿飘散。她瘦削的肩膀裹在素白的麻衣里,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从父亲金蜈圣手与顾远那场惨烈争斗后轰然倒下、在她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起,她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被巨大悲痛彻底冰封的躯壳。外界的一切声音、气息、光影,似乎都被一层厚厚的、名为绝望的寒冰隔绝在外。她所有的感知,都凝固在父亲最后那不甘的眼神和渐渐冰冷的体温里。
邹野端着一个碗,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蹭进来。碗里是半温的米粥,飘着几粒煮烂的米粒。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安慰的痕迹,嘴角向上扯着,但那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比哭还难看。他的眼神更是飘忽不定,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扫过史迦沉凝如水的侧脸,又在触及她那仿佛与世隔绝的背影时,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邹野,作为北斗七子中的老四,从来都是智囊一般的存在,却偏偏在感情一事上笨拙得像个孩子。自从那晚在万虫窟看到史迦的表现,用那种混合着无尽痛苦、却依旧坚持不懈的泣血,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史迦身上那种从绝望深渊中挣扎爬起、带着一身伤痕却依旧选择守护的倔强与纯粹,深深吸引了他。
然而,史迦的世界,仿佛被“守护苗王”、“光复苗疆”、“为父正名”这几个沉重的信念完全填满。她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疯狂地投入工作,眼神锐利专注,却唯独没有一丝属于少女的柔软或对情爱的思索。邹野几次借着汇报防务、切磋武艺的机会接近她,试图找些话题,得到的总是史迦公事公办的回应或干脆利落的切磋邀请。他那点小心思,在史迦那密不透风的专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邹野的声音干涩紧绷,他把碗递向顾远,“夜深了…,饿了吧?你最近吃的太少了,别伤到身体……”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史迦的方向,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那背影散出的死寂,让他所有准备好的、笨拙的关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史迦毫无反应。只有偶尔,她瘦削的肩膀会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一下,如同垂死的蝶翼在寒风中最后一次挣扎。那颤抖,每一次都像一把小锤,狠狠敲在邹野的心上。
邹野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得无所适从。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钝痛从心底漫上来。这些天,他几乎像个影子一样守在这附近。史迦添纸钱,他立刻抱来一大捆新的;史迦的水碗空了,他第一时间跑去打来清冽的山泉水;他甚至笨手笨脚地蒸了竹筒饭,悄悄放在她旁边……每一次,他都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心怀忐忑,每一次,都如同石沉大海。史迦的目光,从未为他停留过哪怕一瞬。那双曾经明亮锐利、如同林间小鹿般灵动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死寂的空洞。这种彻底的漠视,比厌恶和抗拒更让他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更有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里,日夜折磨——那晚,那句刺耳的“甘愿为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邹野的心脏,留下一个不断溃烂流脓的伤口。那一刻,她选择扑向顾远,用最卑微的姿态乞求他的怜悯,而不是看向近在咫尺、同样心急如焚的自己!
一个念头,如同阴冷的毒蛇,悄然钻入他的脑海,盘踞不去,日夜啃噬:难道史迦……她……那不顾一切的维护,那甘愿为奴的誓言……难道……?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他粗暴地压了下去。荒谬!这简直荒谬绝伦!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大逆不道的想法甩出脑海。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在阴暗处疯狂滋长。老顾虽然年龄和自己相仿,且风姿卓然,沉稳可靠,而且那晚她肯定是为了救她爹……史迦在最崩溃的时刻本能……邹野越想越觉得心口那股无名火烧得他坐立难安,又闷又痛,几乎喘不上气。越想他越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史迦的话:“……我比她更听话,求求您!……”那话让邹野产生了一丝荒谬的危机感——史迦她……不会真的是喜欢老顾吧?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知道答案!必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一个大胆的、近乎愚蠢的念头,在极度的焦躁、醋意和患得患失中,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冒充顾远,写封信试探!他想看看史迦的反应!如果她对“顾远”的情书有反应,那……邹野不敢想下去;如果没反应……或许自己还有机会?
苗寨深处,一座废弃的、半悬在陡坡上的老旧竹楼,成了邹野的“战场”。一盏简陋的桐油灯搁在布满灰尘的矮几上,豆大的火苗跳跃不定。他面前摊开一张粗糙的竹纸,砚台里的墨汁是新磨的。邹野手中紧紧攥着一支半旧的毛笔,指节泛白,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水。他紧锁着眉头,眼神死死盯着空白的纸面。
模仿老顾的笔迹……他努力回忆着顾远清峻挺拔的字迹。提笔,蘸墨,落下第一个字——“史”。太僵硬!揉掉!“迦”——走之底飘忽!揉掉!“见”——钩画无力!揉掉!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他越是急躁,写出来的字就越惨不忍睹,与顾远那从容风骨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该死!”邹野低咒一声,把毛笔拍在矮几上。他颓然地向后靠在冰冷的竹墙上。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劈入脑海——顾远会说什么?若是他此刻会对史迦说什么?
邹野的眼神陡然亮了起来。他猛地坐直身体,重新抓过笔,也顾不得什么笔迹风骨了,只想把心里那些翻腾的、让他坐立难安的话,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史迦护法,见字如面。寨中剧变,痛彻心扉。逝者已矣,生者当惜。万望节哀顺变,珍重自身。汝之伤痛,吾感同身受,恨不能以身相替。汝之安好,乃吾心之所系。夜不能寐,唯盼汝早日走出阴霾,重展笑颜。此心拳拳,天地可鉴。望汝明察,善自珍摄。顾远手书”
他写得飞快,字迹潦草扭曲,写到“恨不能以身相替”、“汝之安好,乃吾心之所系”时,笔尖因用力过猛而颤抖,在纸上拖出墨色的毛刺。最后那个“顾远”的落款,更是写得歪歪扭扭。写完,他如同虚脱般长长吐气,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信纸,吹了吹,折成方块,小心翼翼塞进怀里,贴着心口放好。吹熄灯,像一道影子,溜入苗寨沉沉的黑夜。
夜色浓稠。邹野的心跳得又快又响,紧贴冰冷的竹篱笆墙根移动,每一步都踏得极轻。史迦住的竹楼立在一小片芭蕉林旁。他在离竹楼十几步的野山姜丛后停住。竹楼门虚掩着,二楼小窗透出微弱光亮。
他反复摸着怀里滚烫的信,勇气迅消散。目光落在门口悬挂着的一个小藤篮上。就是它了!他猛地窜出,冲向竹楼门口!短短十几步,感觉漫长得如同跋涉千山万水。冲到门口,他飞快掏出信,看都不敢看门缝,手臂颤抖着以最快度将信塞进藤篮底部!做完这一切,他像被火烫到,猛地缩手,转身就跑,瞬间没入黑暗。
史迦蜷缩在二楼矮床上,黑暗包裹着她。父亲最后倒下的画面反复重演,痛得她浑身抽搐。天光艰难透入。她赤脚下楼,拉开虚掩的门,冷风灌入。目光扫过门廊,落在藤篮里那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方块上。
她伸出手,拈起那张纸。展开。
当第一眼看到那歪歪扭扭、毫无章法、甚至带着几分急躁潦草的“史迦护法”四个字时,史迦那如同枯井般死寂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她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逐字扫过那些笨拙的安慰、夸张的心疼和露骨的关切。看到“恨不能以身相替”、“汝之安好,乃吾心之所系”时,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最后,目光定格在那个歪歪扭扭的“顾远”落款上。
死寂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下一刹那,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浓重鼻音、压抑着强烈情绪的嗤笑,从史迦喉间溢出。很轻,却打破了沉重的死寂。
她捏着信纸,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精准地投向邹野藏身的废弃竹楼方向。她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竹墙。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封信,只是随手将它揉成一团,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轻蔑和了然,随手扔在门廊角落。
史迦转身,赤脚踏入竹楼内。她径直走向屋角一个盖着木盖的陶缸。掀开盖子,一股浓烈的、带着水腥气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缸里盛着大半缸浑浊的水,几条体型不大、异常活跃的暗灰色影子在水中急穿梭游弋,细密的鳞片偶尔闪过冰冷的反光,张开的大嘴内是密集森白的利齿——食人鲳。
史迦面无表情地拿起缸边的小竹篓,动作熟练迅地捞出几条最活跃的食人鲳。盖上陶缸,拎着那个不断传来撞击声的竹篓,赤着脚,一步步走出竹楼,踏过晨露的草地,朝着寨子边缘、沱江奔流的方向走去。
沱江水流湍急,撞击着岸边礁石,出哗啦啦的巨大轰鸣。史迦站在江边一块巨大平坦的岩石上,放下竹篓。她没有丝毫犹豫,俯身抓起一把带着湿泥的、深绿色水草——散着极其浓烈的、类似血腥的甜腥气味,食人鲳最疯狂的诱饵。她用力揉碎水草,甜腥味更加浓郁。然后,她看准方向,手臂猛地一挥,将那团饱浸汁液的水草狠狠掷向江心偏下游方向!“噗通!”
几乎同时,她迅打开竹篓,将里面那几条被血腥草味刺激得疯狂的食人鲳倒入江水中!“扑通!扑通!”
几条凶悍的掠食者一入水,瞬间化作几道模糊的灰影,循着血腥草味,朝着水草团漂流的方向疯狂追袭而去!激起一串串细密急促的水花。
史迦不再看江面,转身便走,脚步轻快,目标明确——邹野的废弃竹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