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黑之後不久,安德烈从床上起来,往壁炉里添木柴。莱纳仰躺在乱糟糟的毯子里,还在喘气,但性带来的短暂狂热已经过去了,寒意悄悄把触手伸到毛毯里面,莱纳侧过身,蜷缩起来。肩胛骨一阵刺痛,也许被粗糙的床单擦伤了。
安德烈站在壁炉前,一只手放在腰侧,看着燃烧的木块,好像没人监督它们就会偷偷熄灭似的。他没有穿上衣服,火光在他身上刷了一层焦糖似的浅棕色,柔滑的阴影勾勒出肌肉和关节的轮廓。他从来没有情人,男人女人都没有。科里亚的抱怨忽然跳进莱纳脑海里,为什麽没有?如果安德烈是老式冒险小说的主角,恐怕每隔十页就会被安排一个露水情人。
他想顺着这个好笑的思绪继续想下去,但壁炉的热气扩散开来了,暖洋洋地拍打他的脸和裸露的肩膀,莱纳快要睡过去了,又在安德烈回到床上的时候惊醒,後者的手指冰冷,但身体非常温暖。安德烈上下抚摸莱纳的腰,男孩颤栗起来,半是因为冷,半是因为别的。
“你看起来就像只负鼠。”安德烈低声说,“抱着我,这样暖一些。”
他照做了,胸口紧贴着安德烈,鼻子埋进他的颈窝里,两人的腿缠到一起。安德烈闻起来像烟草和即将蒸发完毕的须後水,莱纳此前没有留意过这种气味,两人从没有这麽靠近过,而且他此前不知道自己可以参与这样的关系。安德烈的手指暖起来了,在莱纳背上轻敲,弹奏一首莱纳不知道的歌。莱纳闭上眼睛,在柔软的黑暗里听着安德烈的心跳。
他的梦境温和平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
无从得知霍恩斯比知不知道这个小插曲。安德烈没在报告里提一个字。这不能算作隐瞒,情报官们在“外面”做的事,伦敦并不想全部知晓。一旦知情,就做不到“合理推诿”了——又是中情局发明的术语,美国人在僞善方面无人能及——也不能在下议院理直气壮地反驳影子内阁大臣了。所以,沿用安德烈的比喻,让“坐办公室的”拿走切好的肉,没必要让他们看见血丶内脏和粪便。
同样没写进报告里的是,自此之後每一次在阁楼里的碰面,牧羊人和小羊交换的远远不止情报。无一例外都从清醒的汇报开始,逐渐渗入酒精,最後汗淋淋地结束在单人床上。安德烈是个安静的床伴,酒喝得越多就越沉默,你可以说他自制力惊人,但我认为他的醉意和爱意一样是装出来的,虽然这一点很难验证,安德烈就像任何一个称职的爱人,观察莱纳的喜好,准确地取悦他。花时间在麻雀身上留下各种痕迹,一些用手指,另一些用嘴唇。两人在阁楼逗留到深夜,分享越来越长的亲吻,以及瓶底残馀的酒,不怎麽说话,因为在舞台上讲未经编排的台词是很危险的。楼下的电影院放映厅每隔两周就换一部电影,一时传来汽笛低鸣,一时是古旧的二十年代舞曲,接着出现飞机引擎的轰鸣,男女主角温柔低语,模糊不清,像是从湖底传来的气泡咕嘟声。
而“表演”本身,还在稳定展开。1954年9月,坐落在果园里的假雷达站建造完毕,工程兵们在深得出奇的地下室里挖下了第一铲,偷偷摸摸地钻透泥土,向苏联占领区边界进发。在他们头上三层楼高的地方,穿着信号兵制服的技工每隔两三天就爬到屋顶上,带着工具箱,假装调整巨大的天线。这束天线实际上没有通电,也根本没有连接任何雷达设备,但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斯塔西不停支使附近的居民投诉美军雷达站“干扰收音机信号”。甚至有人抱怨,自从雷达站建成之後,每天都遭受原因不明的头痛折磨,肯定是因为“强烈的电磁波”。这些闹剧令中情局驻柏林行动处感到满意,恰好证实斯塔西和克格勃完全不知道雷达站底下发生什麽。另一个证据是,在苏占区边界巡逻的东德警察,总是把双筒望远镜对准雷达站屋顶,而不是地面。
到了十月份,驻柏林苏联红军指挥部正式向美国邻居提出抗议,以雷达设备“严重干扰通讯”为由,要求拆除“非法”的雷达站。
“从语气听来,司令像明天就会亲自带着铁锤过来敲碎雷达站,十分可爱。”安德烈告诉莱纳,从背後抱着他,鼻尖轻轻磨蹭他的耳朵,“我们的朋友‘赫尔曼先生’对此有什麽看法?”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麽坚持这样称呼对方,‘我的朋友赫尔曼’,‘我们共同的朋友安德烈’。”
“他也这麽说?我感到很荣幸。”
“你当然不。”
“当一个人试图表达讽刺的时候,没必要拆穿,小鸟。”
“‘赫尔曼先生’没有问起雷达站的事,在我看来,他不太关心雷达站。他的注意力放在一个新计划上。”
“多麽令人振奋。”安德烈的下巴压在莱纳肩膀上,“我听着。”
计划的第一步是将莱纳开除出苏联大使馆,罗织一个“与西方谍报人员密切来往”的罪名,这是专门设计给军情六处看的,免得让人起疑。接着,莱纳向安德烈寻求帮助也就十分正当了。“赫尔曼先生”打算借助安德烈的手,间接地把木马送进军情六处在柏林搭建的巢穴里。
“要求安德烈给你找一份在奥林匹克体育馆里的工作。”赫尔曼先生这麽叮嘱道,“理由是你想离他更近一些,而且,沃格尔先生,你丢掉工作,他也负有部分责任。”
安德烈同意“赫尔曼先生”的观点,毕竟他正在做的,正是赫尔曼指使莱纳做的事。但他不打算让斯塔西的计划推行得太顺利。莱纳必须就价格问题与赫尔曼斡旋——安德烈这样编排剧情——要求斯塔西马上给金钱补偿,否则就威胁把他们的小诡计告诉英国人。莱纳被“开口向斯塔西要更多的钱”这个念头吓坏了,认定“赫尔曼先生”会当场割开他的喉咙。但事实正好相反,那个苍白的斯塔西头子直接承诺每个月给他双倍的酬劳,“补偿您的不便,沃格尔先生”,用现金结算。
你看,我们必须学会像我们的对手那样思考,在思考之前,总是假设对方比你聪明,而不是相反。一半任务毁于自负,另一半毁于对失败的恐惧,自负让你忽略危险,恐惧会让你像莱纳一样急于隐藏,反而露出尾巴。对“赫尔曼先生”而言,莱纳早就比一两千东德马克更值钱,他太想要安德烈这只猎物了,就像安德烈渴望抓住他一样。而且“赫尔曼”看不起莱纳,尽管他从没有表现出来,在他眼里,莱纳·沃格尔不仅是个叛徒,还是个头脑简单的性玩具。结论:索要金钱完全符合“赫尔曼”的心理预期,他会答应的。
所以,戏就这样演下去了,安德烈和赫尔曼都深信自己才是编剧,幕後的微型上帝。莱纳十月底被“开除”,四处找工作,到处碰壁。尽管霍恩斯比已经批准,但安德烈认为至少要“冷却”两个月,才能让莱纳到奥林匹克体育馆来,审核流程差不多就要跑这麽久,不能让斯塔西觉得有人在故意加快进程。
但至少,斯塔西和克格勃一样守信,装着钞票的信封不定期出现在信箱或者门缝里,有时候是星期一,有时候是星期天,莱纳始终没见过送信人。一千东德马克,差不多是当时平均工资的两倍。都是皱巴巴的丶小面额的旧钞票,除非你打算追回这笔钱,否则不要给线人簇新的大面额纸钞,还不如直接往他们脑袋上贴一个火红的标靶。
圣诞假期过後,新年之前,莱纳·沃格尔总算得到了等待已久的信号,可以移动到下一个场景了。奥林匹克体育馆,军情六处的柏林堡垒,准确来说只有楼上是堡垒,楼下由好几个没有隔断的大办公室组成,翻译丶打字员和发报员都在里面默默耕耘英国式官僚主义的贫瘠农田。安德烈把他放到一楼,离档案室最远的地方。这让斯塔西很高兴,那是个没有摄像头的时代,记得吗?莱纳完全可以从别人桌子上偷文件而又不被发现。军情六处也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得到了向东德倾倒虚假情报的便捷途径。你知道这是怎麽回事,莱纳先送去一点“金砂”,让斯塔西吃到甜头,後面就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垃圾了。我们还因此在汉堡抓到了两个苏联线人,都是码头装卸工,斯塔西得到的假情报说,美国货船会秘密运来一批武器,转告克格勃,後者派人藏在仓库里等候。实际上根本没有船进港,那两个工人无法解释自己为什麽凌晨出现在那里,当然被捕了,飞快地供出了他们的克格勃接头人,西德情报处还没天亮就抓到了那个人。斯塔西指责克格勃行事疏忽,克格勃指责它的东德表弟提供错误信息,科里亚和“赫尔曼先生”见了一次面,互相说了些难听的话,不欢而散,後者又离开柏林的寓所,回到那间地点不明的农舍去休养,一度传出病重的流言,为了驱散传言,“赫尔曼”又匆匆回到市区,躲进上了锁的办公室,在里面过了新年。
科里亚在莫斯科,安德烈昨天返回伦敦,两周後才会回来。莱纳独自在利滕贝格的公寓里迎接1955年,喝了半瓶红酒,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在他的梦里,安德烈开门进来,脱掉外套和上衣,挤到沙发上,轻轻拍莱纳的脸颊,手指冰凉。莱纳睁开眼睛,客厅的灯还亮着,电台已经沉寂下去,只剩下静电噪音。外面下起了雪,充当毯子的外套滑到地上,右手臂因为寒冷和血流不畅,快要失去知觉了。男孩吃力地起来,步履沉重地回到卧室去,安德烈的领带挂在书架上,他把这件纪念品握在手里,关上灯,摸黑爬到床上,去寻找另一种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