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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道彻走後,京野初江拖着步子去柜子里翻止血带,松田阵平帮她摁住松崎的伤口,又扶起松崎好让她能稳定地缠上止血带,松田阵平腾出手去想呼叫120,但她用饱含苦涩的声音制止了他,说不行,得去京野组自己的医院。
穿过那些腥气森森的气味,他听见京野初江混乱的呼吸,当人们呼喊着她的名字跑进房间来收拾残局,她就抹去脸上的惊慌指使着人们运送伤员打扫战场。
等到房间终于安静下来,他们站在血渍与混乱中央,京野初江颤抖着肩膀转过身来,松田阵平以为她要质问自己为什麽过来,但她红着眼睛,问的是他怎麽知道要来这里。
“我比你想的了解你,”他这麽回答了,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她,“你怎麽知道他是叛徒?他的儿子不是死在他布置的炸。弹里吗?”
“邮件,”她带着疲惫说,“若口哥和真道从小玩字谜游戏,我在若口哥的邮箱里发现了一封邮件,是父亲死前一天送达的……总之,解完谜语,是真道让若口明天告假不要参与父亲的护卫。”
她突然力竭摔坐,松田阵平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这才发现她长裙摆上的血渍并不来自松崎,他掀开那一截裙摆,看见了那道刀伤。
“若口哥想阻止自己的父亲和那颗炸。弹,但是失败了,我猜是这样。”她还在继续说着。
止血带还有剩,跑进门来的萩原研二在松田阵平大声的呼喝下去捡起那一卷止血带过来帮忙,下肢动脉突然被狠狠勒紧,京野初江皱起眉头忍住痛苦,但她还在继续说话:“是受人指使威胁,还是他本身就是那个叛徒,辨认这点不难。”
“别说话了,但得醒着,保存体力。”松田阵平固定着止血带,想要打断她漫长的叙述。
但她似乎就是在用理清逻辑来保持清醒,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但她还在说话:“……给他和他的手下们施压,第二天,他们三个人轮流来举报另外两个人疑似不轨的举动……那麽三个人都是叛徒,今天真道在所有人的见证下袭击了本宅……那麽他只能叛离京野组。”
她低下头去,任由自己被抱起跑向室外。松田阵平在奔跑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区别于血液的温热液体,她的泪水似乎有一两滴落在他的肩胛上,她轻声喃喃着:“父亲死在另一位父亲的炸。弹下,但这只是开始,不是结束,我们要互相算计才能保证自己活着……这就是我们要付出的代价……这就是我出生就会肩负的原罪……这就是该死的黑。道……”
失去墨镜,猛然照射瞳孔的太阳将一切涂抹得光怪陆离,有人似乎认得松田阵平,正在呼喝他将京野初江带进车里赶去医院,但他拒绝了,选择坐上他们来时的那辆车,那人阻止了想一拥而上接走京野初江的人们。于是松田阵平托着京野初江,第一次意识到她完全不同于她平常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她其实很轻,好像马上就会飘向某个谁也无法抵达的远方。
松田阵平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眩晕的来由究竟是突如其来的阳光,还是京野初江的血。那味道经久不息,带动他心脏的某处也开始持续不断快速跳动。
“没有人生来就该背负原罪,”他只坚定这道声音来自自己,“如果不想走这条路,就换一条别的,逃走不是什麽可耻的事情,你在供奉殿里的时候其实很难过对不对?你也想喝姜汁汽水而不是白州的威士忌,你也不想带着一把刀和一把枪才能走出门外……相比起这种混乱,你更愿意坐在车里把车窗摇下来吹一吹风,是这样的吧,京野初江。”
“我都知道,但你非要跟所有人说这是你选的路,”他确认着她的出血情况和脉搏跳动,“你知道自己受了伤但还是没有第一时间跟着伤员一起走……你他妈的是不是想就这麽死掉算了?”
“没有,”她轻轻地呼吸着,回答他,“我只是很累了,想短暂地休息一下。”
“你最好是,”他说,“我不会接受这种惨淡的结局。”
她闭上眼睛,安静地躺在那里,松田阵平想伸手把她脸上的血渍擦掉,再检查一遍她的瞳孔和脉搏,但是他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也沾满了猩红色,她眼睑和手腕上的血渍,就是他的上一次检查沾上的。
京野初江突然笑了,她睁开眼睛,用迷离却又仿若深渊的目光看向他,说:“你为了做自己,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也总选一条最难走的路。”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血液交融混合,她说:“我总不想让你插手,是因为我觉得,相比起我,你才是那个跟死亡肩并肩的人,所以没关系……所以没关系,就算我们一副惨样……起码我们的内心都还洁白无瑕。”
电子邮件
京野初江致吉口秀明
吉口老师,您这两天忙于父亲的葬仪和头目们的会议,将所剩不多的清闲挤给我消化父亲的死,我很感谢,首先希望你不会怪罪我把这份清闲用以调查其他的事务,而我也不愿打搅忙碌的你,所以用这封邮件来代替我们的谈话。
您是父亲的参谋,也是我的文学老师。从小父亲就不太出现在我的身边,一直是你和真道老师抚养我并教育我,昨天匆匆一面,你告诉我你已经向远在关西的真道老师去信,请他尽快回东京,那封邮件应该情真意切又精准剖析当下的境况,但我必须要告诉您一件残忍的事实。
真道老师是杀死父亲的叛徒。
证据已随附件,你随时可以查看。请原谅我还没能做到让这封邮件中的敬语完全改为平语,一切来得很快,我想这所有制度的改变,我应该可以拥有一些适应的时间。
我知道若口哥在去世之前曾与你说起我,他说我从高中开始就变得过于内敛,他曾将我视为可以无话不谈的小妹,分享最深处的想法与未来,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再了解我。
即使是这样,他依然选择了忠心——即使这会与他的父亲敌对,即使这份忠心使他丢掉了性命。这段时间,我们失去了太多人,毫无疑问,我们也会失去真道彻,失去从我八岁至今,被我称呼了十四年老师的,我的另一位父亲。
在确认真道老师就是叛徒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父亲这麽多年来不想让我看见的世界,看见了我身在其中却还总是浑然不觉的世界,声望与权位的占有本当付出代价,接近权力的人们会成为权力的代行者,他会变得不再是他,真道老师就是这样。
父亲真正关心的从来不是我,而是秩序,真道老师事实上也是同理,他只是想要打破秩序,去建立一种全新的秩序……继承父亲成为总代,我也会成为秩序的工具。
我前二十二年的人生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而存在,但偶尔我会想,这些权力丶物质丶秩序丶被建造成庞然大物的京野组,这些东西值得父亲和我付出一切吗?但是我会相信是值得的,我必须相信这是值得的。
必要的牺牲才能稳固秩序,父亲与若口哥的血正顺流而下,我与真道老师的血也会顺流而下。我相信你一定会比我更快接受这个事实,并且听取我的计划。
父亲的给我的遗言只有一句:天大地大,尽可去也。
我会去做父亲没做完的事情。
至于我与警察的交易,我只有一点需要请求,又或者需要申明:松田阵平必须活着,在真道老师的事情结束之後,我会让他从京野组的事务中彻底抽身。
我不会再和他见面,我会动用京野组原本的渠道去和警视厅达成友好的对接与合作,松田阵平理应被划归在这之外……但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请原谅我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