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明镜纤尘不染,映出女子素雅清丽的容颜。
白比丘,抑或徐福的意识体揽镜自照,端详着这副百年未改的躯壳。
慈悲济世的医者,普度衆生的大师,与用完即弃的残次品不同,“她”仍是自己漫长岁月里,最钟意的身份之一。
而远渡东瀛,与安倍流家主相识相知,亦是值得回味的记忆片段。
怎会有人拒绝长生呢?
狐狸眼的阴阳师垂垂老矣,衰朽枯手吃力地拿起木梳,试图拢住白发,为自己梳一个少年时的发髻。
“让我帮你吧。”
串着水晶佛珠的柔荑伸来,梳开三千皓雪,有断发如流年,窸窸窣窣逝于指间。
“晴明,你的身体已经……”
“咳咳……咳咳咳……”
阴阳师眼角笑纹堆起,依稀可见旧时风流,他晃晃悠悠地举杯,遥敬天边残月。
“你知道吗?其实死亡,才是上天给万物的恩赐。”
“可我已研究出长生方略,你明明可以和我一起活下去,为什麽要死?”
“晴明……你不愿意吗?”
少女与少年,少女与老者,昔日结伴同行的记忆随光阴淡褪,徒留一声轻叹。
“遇到你,他的一生便足够圆满。”
缈远难及的清辉落入杯中,一点猩红惊破素影,水与月晕染绯色,如鲜妍娇嫩的唇瓣,亦如寿数将尽时,留不住的生机。
阴阳师怔怔盯了许久,倏忽一饮而尽,露出释然又狡黠的微笑。
“在我离开後,你会记得我多久?”
“我会将记忆复制储存,永远不忘。”
“永远啊……”
阴阳师满意点头,挪动愈加僵硬的身体,一厘厘凑近陪伴许久的故人,停在不逾矩,却足够亲密的位置。
发乎情,止乎礼。他这一生遵照家训,将安倍流推举到御苑最显赫的位置,旁支後嗣不计其数,哪怕此身化为枯骨,亦会被供奉高台,世代称颂。
“还是……有些遗憾的。”
明月亘古孤悬,有人眷恋描摹许久後,终于疲惫地放松下来,半阖双眼。
饮干的杯中再无清影,只剩沉默相对的故友。
温和目光渐失神采,呢喃零碎字句後,便彻底黯淡。
“与君共赏的月色,原来这麽美……”
“她”葬了他的遗体,很多很多年後,都未见再过阴阳师离世时,那样凄冷的残月。
前尘若梦,百代枯荣,记忆复制一次又一次,故友的面容模糊难辨,也许换入下一副躯壳时,当年的承诺就会不攻自破。
“晴明,我快记不清你的模样了。”
那麽,“我”是谁?
是奉始帝诏令,领三千童男女出海,誓要追寻长生大业的方士徐福,还是晴明的挚友,传说中吃下人鱼肉,不老不死的白比丘?
将意识寄存法器,在各地寻找躯壳,留下分体的举动,保留的是谁的执念,又续写了谁的人生?
“我们”都是徐福,又或许我们,都不是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