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玛……”弘历又唤了一声。
“你们都出去,朕……要静一静。”
弘历和钮祜禄氏一样,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胤禛心中的地位,他是仅存的儿子里最特别的那一个,他心底的自信,是胤禛给的,正因为是别人馈与的,总是充满了不定数,无法彻底的掌握。如今儿像是这独一无二的宠爱被人夺去了一般,弘历惊慌失措,唯恐从此被贬尘埃处。
衆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钮祜禄氏也不敢违抗皇命,强拉硬拽地把弘历也带出了殿内。
胤禛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佛珠,百感交集,翻腾如浪潮,几乎要淹没了他的理智,令其不能自已。
“小七。”
黑衣女子从暗处现身,单膝跪地,听候差遣。她原本一直是跟着皇後娘娘的,皇後娘娘殡天後,就跟着主子了,这是主子提携,她理应感恩戴德,只是,她的内心深处却无比地怀念着景阳宫里平淡的生活。
“如今是何年?”
“雍正十二年。”
“十二年?”
小七以为胤禛是在疑惑自己为何会突然病倒,心底带着一丝紧张,低头回答道,“回主子,是有人在您的丹药里动了手脚。”
三年前,皇後殡天以後,主子就沉迷于炼丹之术,她不明白主子是在怕什麽,亦或者是在逃避什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起码,她就看得很淡。除了,除了她和皇後娘娘一样,怕疼,若不是这点儿害怕驱使着她奋发,恐怕如今儿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他在十二年时,并没有突发过什麽急病,他也不知道还有这麽一件事情,想来这丹毒是慢性的,直到一年之後,积劳成疾的他才会突然暴毙而亡。胤禛冷静地分析着,心中没有任何恐惧与挣扎,仿佛这具身体与其无关,而他,不过是一个偶然路过的路人罢了。
“这与宝亲王有关吗?”
“宝亲王并未参与此事。”
“那就好。”弘历于此无关,于他,也省了不少的心了,毕竟,他再如何对这仅有的一年性命不在意,也容不下不忠不孝的儿子登基大宝的。
“您昏迷了两日,其中已查清缘由,所有牵涉其中的名单已经集齐,只待主子一声令下,血滴子各处便会行动。”
胤禛一愣,突然闷声笑着,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两日?他只是昏迷了两日?
省庵和尚说的,他眷恋梦中的欢愉,竟然是这个意思?不是他终究会失去那个人,而是,而是早就失去了,彻底没了,什麽也没有了。
“下去吧。”
小七略感诧异,她以为主子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斩草除根,拔除所有威胁。所以,这谋逆大罪就这麽轻轻揭过了吗?
胤禛看着周围的一切,静静地看着。
他回来了,他的皇後在哪里?
他的原意,不是这样的,若是知道是这个结果,他宁愿,宁愿在那里陪着明卿,倾尽天下所有,再与命运相博一次。
胤禛拖着病体,来到了体顺堂,空荡荡的屋子,他蜷缩在床榻上,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一再反复着。不知道重复了多久,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涌入鼻尖的那一缕陌生的香薰味,让胤禛突然想起清泰陵里沉眠不醒的人,只觉肝肠寸断,抱着双膝,丢弃了所有的矜持与自制,独自一人倚靠在锦被上,泣不成声。
“皇後,我要如何寻你……”
次日出来时,胤禛头发全白,宛如行将就木之人。
“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呀……”苏培盛跪倒在地,在他心里,他的主子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自苦之人,如今儿却不知为何折磨自己至此。苏培盛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何人可以劝慰主子,正因为这份不知道,反倒是更加的心疼主子。
“传令内务府,朕要去杭州梵天寺礼佛,命宝亲王代理朝政。”
“皇上,您这会儿去杭州,不利于社稷啊。”苏培盛冒死劝谏,宫中局势已渐渐脱离掌控,在主子病中,宝亲王弘历和皇贵妃钮祜禄氏在前朝後宫可谓是一手遮天了,这会儿出巡,不是在为他们母子腾地方吗?
主子这病来得突然,苏培盛自然是要把这笔帐算在钮祜禄氏头上了,连带着对弘历也有了微词,正是需要防备的时候,怎麽能轻易离开紫禁城呢。
胤禛心不在焉地看着远方,这里并没有什麽令他眷恋之处。一辈子的兢兢业业,他是最大的胜者,然而回首一望,挚爱的嫡妻丶养母和生母都离他而去,连那些或与他争夺丶或向他投诚的兄弟们也一一走了。奋斗了一辈子,却无人分享这份硕果,它已经成为了腐烂在胤禛心头的残羹剩饭,带给他的,只剩下负累与痛苦。
“苏培盛,你还记得省庵大师吗?”
“回皇上,奴才记得,大师佛法高深,是现世活佛。”苏培盛未多想其他,主子询问,他自然是要言而不尽的。
“朕想见一见这位故人。”
胤禛背着手,擡起头仰望着晴天,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