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立後(五)
沈安宁随性惯了,也不穿外衫,直接盘膝在床上坐下,与她郑冉说道:“我发现做皇帝和打仗不一样。我以为粱廷玉算是我的人,是帝党,如今看来,她什麽都不是。”
粱廷玉狡猾如斯,当面怜爱你,疼惜你,转头就和那群人玩到一起去了。
她愤恨不平,郑冉却了然,安慰她:“我们长大了,哪里有什麽是非黑白,绝对的黑白只能出现在画纸上。好比一个人将要饿死了,她女儿出去给她偷了块饼,你说,她女儿错了吗?”
沈安宁眨了眨眼睛,她继续说:“于律法上来说,偷盗就是错。可于道德来说,她也没有错。”
登基一年来,不仅仅是沈安宁长大了,郑冉也成熟许多。她看到粱廷玉的处理方式,明白没有真正的黑白。
画纸干净,彰显出黑白,可世间干净吗?
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成为画纸一样的干净。
沈安宁却说:“是我高估她了。”
说白了就是期望太高。
郑冉将朝服叠好了,放在一侧,回头看着床上的人,道:“你预备将万民书怎麽处置?我与纪屿的夫人说过,让她去涂抹文字,饶纪家满门。”
“纪夫人会这麽做吗?”
“不知道,我给了出路,不愿走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沈安宁沉默,面带忧愁,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若是你,你会这麽做吗?”
“我不会让我爹写万民书,若真写了,我会与家族商议,将他从宗谱除名。日後,他做的事情,与郑家无关。”郑冉微笑道,她走过去,挨着沈安宁坐下:“他的错,自己承担。人固然有自己的初心与方向,国家危亡之前,宁折不弯,可在这些事情上,他让整个家族来陪葬,是很过分的事情。”
史书上记载了很多帝後的事情,朝臣反对皇帝立心爱之人为後一事,也是有例可循。
她也在想,她们和他们有什麽区别呢。
细细去想,区别很大,她们没有害人,不会祸乱朝堂。郑冉自认她可以约束郑家,不会有外戚之乱。
沈安宁说:“我派人去游说纪家族长,将纪屿除名,挨个来。我可没有迁怒他的家人,朕不仅不会迁怒,还会让纪屿的孩子入朝为官。”
郑冉皱眉,这一手比杀了纪屿还要狠毒。纪屿自认有风骨,立于文坛之上,如今衆叛亲离。
“你去办。”郑冉不想掺和,光是一听都觉得头疼。
两人坐了片刻,宫娥摆膳了,随意吃了些,沈安宁去大殿了。
郑冉照旧一人在殿内,看着图纸,勾勾画画,让人去找花匠,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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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找了一人,自然是舌灿莲花之人,去纪家游说。
不出半日,纪家将纪屿的名字剔除,但保留家里其他人,于是,纪屿的长子就成了家主。
纪屿气得脸色发红,纪族长很冷静,“你若与敌寇厮杀,累得我们受到牵连,我们还要觉得你是英雄。如今你在做什麽,当年京城大乱,不见你这麽闹。好不容易得到安宁了,你来闹腾,你想要你的风骨你的理想,自己去挣便是,别来拖累纪氏。”
说完,纪族长让人去抓纪屿,说道:“你别待在京城了,去外面,看看你的风骨能值多少钱。”
纪屿万分羞耻,两人擒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朝外拖去。
门口停了马车,纪族长让人将纪屿塞进马车里,关门上,直接送走。
在此期间,纪家无一人出来求情,纪屿妻子丶孩子都没有露面。
同时,纪族长亲自跪在宫门前,请求将纪屿的名字的涂抹,皇帝准了。
只见年迈的族长颤颤悠悠地爬起来,接过笔,一笔一笔涂抹,墨水彻底将纪屿的名字掩盖住。
纪族长松了口气,朝着大殿的方向千恩万谢,然後在晚辈的搀扶下,缓慢地离开。
这一举措,打得衆人措手不及,就连梁廷玉也被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得不说,这一手可称为“釜底抽薪”,往日的纪屿受人尊敬,今日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皇帝不是善良之辈,她也做不成善良的人,她从底层往上爬,见过太多的现实。
一个人,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尤其是世家,牵一发都动全身,你一人所为,就能毁了整个家族。所以皇帝从此出发逼得你妥协。
她觉得很快,那张布帛上的名字就会被悉数涂抹。纪屿在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自然也有顽固那人,但能有多少顽固之人,十人中不过一二罢了。等其他人沉下去,顽固之人再要叫嚣,皇帝就会起了杀心。
皇帝的心,可不是软的。
粱廷玉坐在庭院前,看着秋阳,又觉得欣慰。
她的手中握着玉佩,上面的裂纹昭示它的来历。她紧紧地握着,十分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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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家的妥协,让许多人开始惶恐,有些人受不住,跑去宫门前,涂抹了自己的名字。
有一人就有两人丶三人,接着的是十数人。
万民书上斑斑点点,无数个黑点,像是人的身体上长了无数斑点,若是斑点遍布全身,那这人的身子,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路过的朝臣看了一眼,有些人不耻丶愤恨,自然也有人心生悔意,悄悄的拿起笔,悄悄涂抹,然後装作无事发生,悄悄地走了。
持续半月後,万民书上的名字还有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