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的春日是有层次的,从山脚的山花烂漫,到山腰的绿意盎然,最后是山顶的白雪皑皑,云雾缭绕掩盖下的远山,带着悠远而神秘的韵味,让人想踏出这望北关,一路北上。
可北面是北狄的地界,两国的多次交锋,让望北关成了一个重要的分水岭,正如卧佛一直看着两边的征战,望北关也一直横亘在这里,逾越不得。
他还记得上次与初雪晴在此眺望卧佛,初雪晴说的那句“涤净杀戮,唤得太平”,他之前不理解初雪晴眼中的太平,可两人心意相通以后,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望北关只是一个国别的分界线,望北关外的人,也许是敌人,但不应低人一等。
但他仍然知道军人的使命,就是保护自己该守卫的人,只是不再对初雪晴的想法那么排斥。
她现在,也是他要守护的人。
裴霁曦看向一旁的裴康时,父亲不及不惑,鬓角却已现微霜。
他犹豫要不要向父亲说他二人的事,可又觉得应该先向祖母禀明情况,毕竟他和父亲从未说过这些话。
最终还是只向父亲汇报了勐城的事情,不过有意无意地,提了下初雪晴在勐城之事上的功劳。
可裴康时却没太在意一个丫鬟的功劳,他要思考的事情还很多,他拍拍儿子肩膀道:“你做得不错,我也未料到只是让你去探探情报,竟然能直接把汪实拉下马。”
裴康时又叹口气:“可惜,陛下之前本暗示我,想要定远军接管西境,但现在旨意迟迟未下,恐又要生变。”
这也在裴霁曦的意料之中,定远军已经有了北境这么多军力,若再接管西境,难免树大招风,不见得是件好事。
“父亲,这么急让我来望北关,是否还有其他事情?”
裴康时道:“陛下有意要攻打北狄,此前我已派斥候去探北狄情况,以往我军从未踏足北狄境内,若最终要战,恐怕是场难打的硬仗。”
裴霁曦不可思议地看向父亲,北狄地势广阔,北狄人又是游牧民族,定远军去北狄境内并无作战优势。如今陛下竟要去攻打北狄,圣意属实难测。
“即使真的要攻,我也不打算让大部军队出击。”裴康时道,“你姑母常年征战,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我想让她留守望北关,你则助她留守此地,我带领方淼将军和严奇胜将军去北狄。”
裴霁曦却坚定道:“父亲,有若渊在这里协助姑母就够了,我同您一起攻打北狄。”
如若迫不得已必须去做,他不能躲在后方看着父亲孤军奋战。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你可知你师傅卜成周近年来都在何处?”裴康时未等他答,接着道,“他一直在北狄,如今北狄的舆图他已掌握大半,我们也并非是全无胜算。”
彼时的他们,都知道前路凶险,却因圣意不得退缩。
圣旨难违,军令如山,都是压在边疆战士头颅上的一把铡刀,可定远军没有人退缩,是因为裴康时在前,他们就有信心。
裴霁曦来不及再回到邺清,只得让人给初雪晴捎了口信,让她等他回去。
他只知道他面对的是战场的刀剑无眼,却忽略了初雪晴在侯府面对的流言蜚语。
后来的他,无数次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向长辈禀明他与冬雪的关系,让冬雪一人,陷入无援的境地。
*
这场战争,对于一直固守国土大宁来说,是史无前例的。作为战争发起国,总是要找一些借口,而大宁的借口,便是北狄迟迟没有缴纳的岁贡。
舞阳将军留守望北关,裴康时带军北上,裴霁曦带队从左路袭击,严奇胜从右路袭击,方淼带队做后备补充力量,定远军从望北关出发,在北狄境内辗转突袭。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定远军在万物复苏的春日出征,历经焦金烁石的酷夏,万物萧瑟的凉秋,直到白雪皑皑的深冬。
战争开始时,北狄公主由于先前的莽撞被俘,被夺了兵权。定远军借助裴霁曦的师傅卜成周潜伏北狄多年绘制的舆图,取得了几场胜仗,裴康时本想见好就收,但陛下执意借机扬眉吐气,一洗多年屡被来犯的耻辱。
但北狄地广人稀,王庭又没有固定的位置,几场胜仗只是把他们打到退走,他们也不固守领地,这让打了胜仗的定远军也并没有多大的荣耀感,毕竟占领一片荒芜之地,还需要人员建设防守,得不偿失,因此定远军也是打一仗,不多做停留,继续追踪北狄军力的位置。
这样你来我往数次,耗时半年,定远军由于远离中原,军需消耗过大,这让远在京城的陛下震怒不已,下令给定远军最后期限,拿下北狄。
邺清今年的深冬,比以往都要寒冷。古松被厚厚的积雪压着,弯下了一直挺立着的枝条。巍峨城墙上伫立的士兵,脸上的胡须已经染上霜花。邺清沉寂着,肃穆着,仿佛在等待旅人的回归。
侯府之中,初雪晴手中捧着书,透过房间的窗牖,看着外面飘着的如絮雪花。腊梅怕初雪晴一个人太无聊,拉着怀绿来她房间一起待着。腊梅吃着桌上的点心,怀绿在一旁绣着花。
腊梅见初雪晴一直望着窗外,手中捧着的书许久都不翻一页,她知道冬雪担忧世子,便咽下口中点心,试探安慰着:“世子定是一直忙于军务,才没有捎信回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嘛!对吧,怀绿!”
怀绿停下手中绣针,“可是,我听别的丫鬟说,因为咱们一直没有攻下北狄,兵部已经开始克扣粮草了。”
腊梅急道:“那你是只听了前半段,舞阳将军已经想办法调去了粮食,咱们的战士们肯定能吃饱喝足。”
初雪晴面上平静,仿佛并未被她们的话语影响。
恰在此时,轻风风尘仆仆地回府,从老夫人那出来,就来找初雪晴,他敲了门进来,见三个丫头都在,挠挠头道:“你们怎么都在。”
腊梅撇撇嘴:“我们也担心大军呢,你别有消息只告诉冬雪,一块说说呗。”
初雪晴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轻风叹口气,“北狄虽先前一直败退,但最近北狄公主夺回了兵权,咱们的军队毕竟不熟悉北狄冬日气候,已经吃了几场败仗了。侯爷上书,希望撤军固守望北关,可被陛下驳回,要求北狄签订降书方能撤军。”
初雪晴眸光一沉,“怒而兴师,愠而致战,就算得胜,北狄逐草而居,王庭可随时换位置,得到那篇土地却不能治理,又有何意义呢?”
腊梅眨眨眼,没听太懂,便问道:“那世子他们岂不是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怀绿也跟着紧张起来:“都已经打了这么久了,就不能讲和吗?”
轻风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如今只盼着侯爷世子他们能平安归来。
*
然而,天不遂人愿,没有人想到,建祯十六年冬,那是定远军建军以来最惨烈的一次战败。
高原的冬比邺清的冬更加凛冽,谁也没有料到这场战事拖了这么久,军需过大,单凭裴霁曦的姑父难以供给,朝廷又克扣军粮与医药,裴康时已有退意。
可就在他准备再次上书的时候,北狄方反守为攻,联合诸多部落,强攻定远军各方军队。
北风呼啸,卷起如烟细雪,战马在苍茫雪地中奔驰,那是定远军撤退的脚步。